朔州游记
西口的春天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门口。。。。。。”这是一首古老的山西民歌,它的名字叫《走西口》,它已经在山西的民间流传了好几个百年。
翻开山西的地图,在晋西北可以看到这样的一些县名:右玉、偏关、河曲、保德等,它们俗称山西的“西八县”。在山西,“西八县”一直以来就是最贫穷的代名词。历史上的这里,残酷的生存环境,加之明清两代封建统治者的苛捐杂税的剥削,让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民不聊生,一代代地苦苦挣扎在生命的死亡线上,有民谣曰:“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挑苦菜。”这便是当年晋西北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据说最初的西口是位于晋蒙交界处的右玉县,这里是外长城的一道重要的天然关隘,现在还可以在地图上找到它,它在地图上标出的名字叫“杀虎口”。不知是谁第一次发现了这里,随后便有一队队走西口的汉子相继来到了这里,他们虽然清楚的知道这口外的路实际上是一条生死未卜之途,但身后这片逼迫着他们不得不离开的贫瘠的土地,还是迫使他们咬着牙忍着泪毅然告别家中的妻儿老小别无选择也义无返顾地一步踏出了这里。这一步便踏出了黄土塬上的一段厚重的历史,这段历史包含了成千上万人的命运。这一步也给走西口的路上留下了累累白骨,那是走西口人不屈的魂魄呀,至今过了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被口外的流沙埋了又显出,显出又埋了。
得益于有同学在右玉参加扶贫工作,我是于一个阳春三月的时日,在同学的陪伴下去到西口的。去西口,原先是被《走西口》这首民歌牵扯着去的。还是在去西口的路上,同学就给我讲起过这样的两个故事。说是在晋中的榆次有个姓董的后生,他的父亲在与他的母亲结婚后的第三天就从这西口远走他乡谋生而去了。出生后的他一直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生身父亲,长大后听说父亲当年走西口去到了新疆,他便踏上了三次进疆寻父的艰难旅程。第一次去找没找到,后来给别人扛长工挣了点钱又去找仍然未果。第三次他固执地再次踏上寻父的旅程,半路上遇到一个从西北回来的走西口人,经打听说在敦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就是榆次人。后生匆匆赶到了敦煌,到那庙里果然看到有一个老和尚,一听是榆次口音,一问果然是他父亲的名字,后生咕咚一下跪拜在地,父子二人抱头拥哭。第二个故事更悲惨,说是有一个给别人放羊的牧羊青年告诉自己热恋的女子要去口外谋生挣钱回来娶她,就这样,牧羊青年毅然地摔下手中的牧羊鞭,戴着女子挂在他脖子上的定情物,挥泪惜别深爱着的人儿和身后这片深埋着自己根脉的故土跟随着一队走西口人踏上了口外漫漫的谋生路。一对相恋的青年男女这西口一别,给怀揣着幸福也苦涩梦想的女子留下了望眼欲穿的守望、漫漫无期的等待和杳无音信的折磨。多年过去了,后来断续听有人说他的恋人已经毙命在了走西口的路上、有人说那一队走西口的人在路上遇到了土匪强盗的劫杀、有人说他们全部葬身于一次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之中、有人说他们在茫茫的沙漠中因迷失方向走散被沙漠中的狼群残食。刚烈的女子为了弄清楚自己恋人的情况决心循着他们当年走西口的路去寻找,后来她果然找到了,她是在一堆被风沙掩埋的累累白骨中找到了她当年挂在恋人脖子上的那定情物,而到底哪具骨骸是自己恋人的已不可分辨了。后来的故事怎样,没人知晓了,只是听说,这位矢志寻找自己恋人的女子也一去没有回来。
去西口时,是同学从右玉县城开出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车子在坎坷不平的黄土路上一路颠簸而行,我不知道当年的西口还有多少这样的故事,但我知道,当听完这第二个故事之后,我的心早已被颠簸碎了。
阳春三月的时节,在内地,早已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节了。而在这西口,却很难觅见春的气息。一道道的山峁裸露着黄色的土壤,沟壑间长着去年枯死的一簇两簇的灌木丛,在这春天呼啸的风沙中瑟瑟着。同学说,在这里,每年的春天,如期先到的不是那暖融融的春色,而是这没完没了的沙尘暴。春天的晋西北是一个风沙肆虐的世界,大风从口外内蒙古沙漠上席卷着那细碎的沙砾窜进口内又把这黄土塬的尘土裹夹着扬上那灰黄的天空。就是这样的风沙在这里刮了几百年,几百年的时空,早已让古长城上的这道关隘变成了一些残垣颓壁,伴着刮到今天仍未停止的风沙在这片黄土地上残喘叹息着。几百年过去,当年山西走西口的人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能够回到家乡光宗耀祖的一定是少数,那麽,又有多少人自从踏上走西口这条路就音信皆无、尸骨无收呢?
站立于这西口,望着漫天的风沙,那弯曲在口外道道山峁之间的走西口路被迷茫的不见尽头。据说,当年走西口人从这里一条路走出,在那远方便走出一道道的岔口。如果说西口只是走西口的汉子面对的地理上的关口的话,那麽这些延伸而去横在他们面前的岔口便成了他们不得不面对的心理上的关口了。因为哪一条岔道应该是自己踏上的路,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握。同学说,当年的走西口汉子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就是脱下自己的鞋子朝天上一扔,扔在哪边就走哪边了,走西口汉子当年的生与死就在这鞋子一脱一扔的瞬间被注定了呀。这哪里是一种选择呀,这分明是一种人生的赌博,赌注就是自己的一条性命。
在这种赌注中,父亲走了,没有回来。后来儿子长大了重蹈父辈们当年的路再走,也没有回来。一代一代的就这样不断重复着相同主题的故事,故事里没有他们回来的路,故事里有的唯一留给他们身后这片故土的,便是这一首他们用血泪和生命吼出的歌----《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住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门口。
送哥送到大门口,小妹妹我不丢手;
有两句知心话,说与哥哥记心头。
走路要走大路,千万不要小路走;
大路上人马多,拉句话儿解心愁。
住店要住大店,千万不要小店住;
大店里人马多,小店里怕贼偷。
。。。。。。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紧紧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这歌声是当年走西口的汉子留给他们家中的妻子、留给他们故土的恋人的,歌声里让他们身后的这些女人把那口外的路秋水望断,在这口内的黄土塬上站成了一道难抵风沙肆虐的单薄风景,这一站便是年年岁岁,这一站又是岁岁年年。在这些年年岁岁里,“哥哥在外受零落,妹妹在家实难活。二套牛车慢慢悠,真魂魂跟在你后头。前山的糜子后山的谷,那达儿想起哪达儿哭。天上的星星九十九颗明,不明的两颗就是你和我二人。。。。。。”这哪里是歌呀,这分明是一份血泪;这哪里是唱呀,这分明就是在控诉。
一曲《走西口》,吼出了多少黄土地儿女们的辛酸;一曲《走西口》,紧揪着天下多少铮铮铁汉的心;一曲《走西口》也把我牵扯着来到了这里。来到这里,我就被这《走西口》的歌声所震撼了,我的思绪刹那间似乎被凝固,大脑里一片空白,空白的一如眼前的这黄土塬,没有一丝的春色。我就这样僵直地站立在这漫天风沙的呼啸中,任由当年那一个个走西口汉子早已变成的尘埃被口外这风沙裹夹着袭来扑打着自己的面颊,心被这血和泪的控诉蹂躏着。
这就是西口,这就是当年成千上万走西口汉子一去不复还的西口,这就是让他们恨也切爱也切的西口。只是今天来感受它,让我怎麽也没有想到,今天的西口似乎仍没有走出那历史的时空。今天的西口,似乎仍被世事所遗弃。眼下春天到了,但那广袤无垠、浑成一体的黄土塬,那直立陡壁的沟壑峁塬,还有那稀落矮小的歪脖子柳树、风沙中瑟瑟着的村落、村落里透风露气的窑洞、还没有复苏的枯草、偶尔走过山峁的一群破羊,在这贫瘠单调的时空里,没有一丝的生气。
一曲《走西口》已经被人们唱的很久远了,但当你一踏上晋西北这片黄土地,这曲子从那些今天仍生活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的汉子口中吼出时,仍能把你的心撕裂。如果说,当年他们的祖辈们吼出这悲惨的曲子时,那是一种无奈。那麽,今天来到西口,看到当年走西口人的后代们还是这麽无奈地吼着,却成了自己这次西口之行永远也挥之不去的心思了。
今天的晋西北仍然是国家最贫困的地域之一,那这西口所在的右玉县又是这最贫困的县之一。同学就是被国家派遣来这里扶贫的,他是在那里的一个村庄要建立一座希望小学。从西口回来,我就去到了同学扶贫的那个村庄,在那里又让我完完全全地经历了今天西口的一切。如果说,站在已成残垣颓壁的西口古城墙上,你感受到的是当年走西口人的那一段悲惨的往事,那麽,走进今天就在这西口边的村庄里,你会感觉这样的往事并不遥远。在这里,我曾久久地凝视着那些一再吼着这支曲子的汉子们的神情,这些当年走西口人的后代们,在与他们攀谈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对自己的这种残酷的生存环境表现着某种认了命的“豁达”和“超越”,但一旦把他们祖辈们曾经吼着的《走西口》从他们口中吼出时,刹那间他们的那种神情就会从他们那身着的破羊皮袄绽破的棉絮里、从他们那衣领被磨出的乌黑发亮的油腻里浸入到了他们脸上深深的皱褶里。你可以看到,这些又深又粗的痕迹分明刻着黄土地上赶生灵的轱辘碾过的车辙,这是他们仍在经年承受着的他们祖辈曾经承受过的黄土、黄风剥蚀的车辙呀。正是有了那一个春天的西口之行,在我感受当年走西口人的《走西口》时,才让我知道了在这城市之外,还有着那麽让人难以想象的贫困和贫穷的地方,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些走西口人后代们的生活似乎一点也不为过。同学讲,这里人们用卖上自己家中好不容易积攒的几斤鸡蛋来过一个年,你难以想象;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打车的一次起步价足以够他们几个月的生活开销,你难以想象。这里的大人们会因为自家的孩子嘴谗偶尔偷吃了那一颗颗积攒在破瓦罐里的鸡蛋会生气的不高兴几天,因为那是他们给孩子积攒的学费钱;孩子们会因为你给了他一块小小的橡皮会高兴的好几天睡不着觉,因为那是他们做梦也不敢企及的奢望。在这里,我看到过那身穿破羊皮袄的牧羊汉子赶着他的一群乱七八糟的破羊踽踽而行的背影,看到过站在山峁那边看着被漫天风沙刮的没有一丝墒情的土地无法下种的村民们那无望的眼神。
感受过去的西口,看到今天的西口,我不禁为生活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的人们伤神。虽然他们祖辈当年走西口的悲壮如今已不复存在,但他们仍在这里一大把一大把地收获着辛酸的日子。看着他们那种被风沙折磨的麻木和冷漠,那裸露着的背脊和皱裂的手,那被夕阳拉的很长很长的影子,尤其是那转动迟缓然而仍透着渴望的眼神,又一次把我的心震撼了。我相信,这种来自心底的震撼,会使每一个第一次来到西口的人久久难忘,并产生出一种为他们做点甚麽的使命感。
那一年的春天,我是第一次到西口。那年西口的春天没有来,那年春天的西口让我一想起来就流泪。到西口,当年走西口人的那段沉重的历史让我背不动,而西口今天的生存环境又让我始料未及。在离开西口的这些年里,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机会再去到西口,但我知道,自己身处在这灯红酒绿的都市里,在我的心底无法割舍的就是那西口,是那西口的春天。
眼下又是春来,我期盼着能再去到西口,再去西口,我期盼着那首曾经听起来凄凉悲怅的《走西口》,能被今天的西口人唱的大气磅礴,能唱出时下西口融融的春天。
如果说,站在已成残垣颓壁的西口古城墙上,你感受到的是当年走西口人的那一段悲惨的往事,那麽,走进今天就在这西口边的村庄里,你会感觉这样的往事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