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辽韵 之 木塔凌云

佛宫寺释迦塔，俗称应县木塔，位于山西北部恒山与五台山脉之间、桑干河谷上的应县县城，由于高峻危耸，远远就能看见。作为中国纯木结构的古塔几乎是孤例。 中国古建筑虽以木构为主流，然而现存木塔却至为稀少，只剩“一座半”而已（半座是指正定天宁寺塔，仅上五层为纯木构）。古代曾有过木塔遍地的时期。《洛阳 伽蓝记》记载的北魏永宁寺塔，即夯土之上的木塔，据说高达百余米（一直怀疑古人的夸张），象征着那个王朝昌盛的国力和对宗教的狂热，遗憾的是她最终昙花一 现地毁于火灾，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洛阳城外庞大的塔基遗址，以及史书上不惜笔墨的描绘，来感叹古今兴废事。敦煌壁画中无数佛庵木塔形象，也早就灰飞烟灭， 只在日本古都能寻到它们的影子。日本那些被称作三重塔或五重塔的小小木塔，亭亭玉立，玲珑剔透，很有六朝的小资情调，却无法复原永宁寺塔的大气磅礴。如此 高层建筑，出于对火灾雷电的担忧，后世渐渐改为砖砌构造。尽管早期砖塔在细节上仍忠实地留恋并模仿木构，那个木塔为王的时代毕竟一去不返。而正因为有宏伟 高峻的应县木塔，才多少弥补了今人吊古的遗憾。

这座八角形楼阁式塔，明五层，实九层，除了覆瓦和底层的砖墙、台基，其他所有构造均为木材，算是纯度极高的木塔。塔高67米多，底层直径30米多——这两 个数字在塔类中实属较大者。也正因为此，木塔才显得既高大又厚实。从下至上并没有明显的逐层收分，乍看上下基本一样粗（古代木构的三重塔、五重塔也多如 此，现存类似的只有呼和浩特辽代砖塔），更增加了体量的庞大以及上下的连贯性。每层出勾栏平座，作为屋檐与塔身的自然过渡，也发挥了连贯性的效果，丰富了 建筑的语言，避免了这座庞然大物给人的单调感。当然，凭栏远眺也是古代人们的休闲活动之一。幸好有高度优势，才不显得体态臃肿的水桶腰。暗红色调配以白底 黑字的匾额，色彩上也较为雍容华贵。高大的体量，舒缓的出檐，流露出一种不紧不慢、心态平和的贵族气质，正是盛世风度的展现。

应县木塔建于辽清宁二年（公元1056年），那时的中国早已从五代时期的混战中解脱出来，澶渊之盟后宋辽开始了多年休战的平静生活和贸易往来。这个契丹王 朝趁火打劫地从汉人儿皇帝手中轻易获取了燕云十六州的广袤土地，完全控制了华北北部地区，为雄踞中原打开了通道。木塔恰好位于当年十六州之一的应州。自五 胡乱华直到北朝隋唐，这一带成为胡汉频繁交流的地域，也一度开风气之先，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程度与中原并肩。特别是盛唐以后，边镇的节度使尾大不掉，也是以 这些地区长期形成的历史优势为后盾的。契丹的不劳而获为辽王朝的繁荣奠定了各方面的雄厚基础，而成为悬在北宋朝廷头顶的定时炸弹。这个源于东北辽河的游牧 民族，远比漠北那些威风一时的草原民族更容易受到中原文化的熏陶。因此“入关”后的契丹，在政治、社会、文化方面均引进汉制，并大量任用残留在中原的汉族 人才，充实了自己的统治根基。在五代这样兵强马壮者为王的混乱年月里，契丹能利用人们对大唐盛世的怀念，在风格上积极模仿前朝，可谓在“地利”之外又拥有 了“人和”的优势。我们今天能见到这些唐风辽韵的大型木构建筑，正是那段历史的印痕。在中原北宋的宗教已渐渐发展出理性主义和文人气息的时代，辽朝仍沿袭 唐制，大兴土木推崇佛教，保持古典主义风格，恐怕不能仅仅评价为开历史倒车，反倒让人更加怀古。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也无怪乎应县木塔不得不博大精深。

更为重要的是，应县木塔体现了唐宋过渡的建筑风格，从雍容大度向精致雅韵的转变，综合二者之长而颇具魅力。从外形上看，她已从永宁寺塔和后来唐代木塔的简 单四边形过渡到复杂八边形，尽量接近圆形的外表，从而更容易抵御风蚀和地震。当年建造永宁寺塔还特意加固四角木墙的厚度，而应县木塔已脱离这种权宜之计的 设计，积极以改变自身来适应环境。线条也从四边形的僵直发展为八边形的柔和。更精彩的是内部结构，共用54种斗拱，精密严谨，令人叹为观止。斗拱在唐代已 发展成熟，而宋代商品经济的发展及世俗理性的上升，更带来了技术的革新。回想起来，四大发明的三大成型于宋，更不用说《天工开物》之类的古代科技著作，就 连木构建筑的圣经——《营造法式》也诞生于宋。在辽宋交流的那些年月，辽代建筑不可避免也融入了这种风格，实现技术上的突破。

木塔明为五层，每层之间尚有暗层，合计共九层。暗层作为各明层之间的过渡，其作用在于为加固建筑所需的复杂木结构提供空间。轻手轻脚地缓缓爬上千年老楼 梯，唯恐惊醒木塔千年的沉睡，也怕给这珍贵文物留下一丝损伤。窥视楼梯转角边的暗层，果然光线昏暗，但内部结构复杂，横竖直斜形态各异却井井有条。除非有 心人爬上布满灰尘的网状梁架斗拱之间，否则永远不得而知其具体构造之奥妙。对于走马观花的游客而言，只需在一旁保持内心的敬畏即可。这种暗层同样存在于独 乐寺之类早期多层木构建筑，甚至在聊城光岳楼这样元末明初建筑中还存在。而另一种加固的措施是塔内用一株从下往上的粗大木柱贯穿，即塔心柱，见之于正定凌 霄塔内，这种顶梁柱在日本姬路城和一些五重塔中也有保留（日文称之为“大黑柱”，だいこくばしら）。发现这些古老建筑的特征，实在令人惊喜。

目前木塔只允许登上二层，但足以考察其内部斗拱结构。类似双层套筒，塔内分外槽、内槽两圈，外槽为环绕游廊，供游人涉足；内槽为核心部分，安置佛像及菩萨 像，供人朝拜。内外槽之间有复杂的木构连接，结合紧密，特别是斜撑较多，利用三角形的稳定性加强塔的结构。这些精巧的木工技术在辽宋时代发展至巅峰，因而 斗拱形态比唐朝更为丰富，结构和性能也更为科学合理。如果说大唐盛世有几分好大喜功的话，辽宋时期则更为技术化、理性化和脚踏实地。

踏上木构平座，到塔身之外凭栏远眺，细雨微风中的应州县城尽收眼底。也许在古代，眼前纯自然的景观会更加吸引人。而今一片片朴素低矮的房屋显得平淡无奇， 唯有不远处金代净土寺鲜艳的绿琉璃瓦顶崭露头角——然而她的真正魅力却在于内部奇异的小木作。古代高塔多有窥探敌情的功能，而这座木塔近千年来经历了无数 次兵灾和地震，甚至在近代军阀混战时遭过炮击，至今安然无恙不啻为一大奇迹。

（第四层塑像全景图片）

（第五层塑像全景图片）

岁月的流逝，宗教意味已渐渐远去，而对古文化的崇敬却历久弥新。历代帝王及名人墨客都高度赞扬这座木塔，如今各层上悬挂的无数匾额题字就是明证，也增加了 木塔的文化积淀。梁思成当年造访此地，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他还依靠铁链徒手攀上塔刹测绘，命悬一线的情况下完成了科学考察。每年，无数中外游客来此参观， 无论专业还是非专业人士，都为这座现存最高的古代木构杰作而由衷赞美。

（第二层内壁明显倾斜）

（第二层外观明显倾斜）

千年历史的沉重却让脆弱的木构难以承受。如今木塔内部不少构建已出现扭曲、倾斜和松动，特别是二层西南角整体倾斜，角度明显，险情历历可见。多年来对于木 塔如何维修引起了不少争论，有人提议落架大修，但难以保证能完整地把所有拆下来的构建安装回去；有人提议把上面基层吊起来，然后扶正第二层再重新粘合，恐 怕技术上也有难度。目前只能边边角角地保守治疗，却始终治本乏术。然而我们要祈祷这座历经风雨沧桑的凌云木塔能永存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