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广胜寺——元明精品，林泉深壑

（广胜寺分为上寺、下寺和水神庙三部分，1961年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再次踏上山西旅程，却碰巧天公不作美，阴雨绵绵迎来倒春寒。已近初夏，北方大地才刚刚褪掉最后一丝衰黄，随处可见片片稚嫩的新绿，再次悄悄装点起晋中的山 川大地。火车沿着汾河谷底缓缓南行，两岸山影忽远忽近，时而山洞又迎面呼啸而过。这条山西的母亲河、黄河的主要支流，如今狭窄得像一条小溪。几乎枯竭的汾 河久旱逢甘霖，虽只有涓涓细流，却湍急跳跃于滩涂的碎石之间，绕过淤泥和矿土继续前行，迸发出久违的生命活力。清晨的雨雾薄霭笼罩着蜿蜒远上的汾河，青 山、绿野、烟树、孤村，再现了唐诗宋词中的美好意境。人们都几乎忘却了，这块环境被严重破坏的土地，曾几何时是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表里河山的大好风光也为 历代画家的主题。

（下寺山门和水神庙明应王殿在烟雨朦胧中。）

抵达洪洞，立即冒雨前往汾河谷底的东缘——霍山之畔。因为山林间有霍泉涌出，广胜寺建造于此，既有佛庙之庄严，又兼园林之野趣。虽然懊恼雨天影响拍照效 果，却也因朦胧的烟雾笼罩着名泉圣水而有如入仙境之感。特别是与梁思成夫妇70年前造访时不同，霍山周围环境已不复旧观，众多污染工厂和密集小区林立，雨 雾恰好模糊了周边背景，让人的情绪更集中于陶醉于800年如一日的广胜三寺，回到难忘的古典时代。

（水神庙塑有哼哈二将的山门已被砌死。）

广胜寺分为三部分：位于山麓的下寺、水神庙，和位于山巅的上寺。最为著名的恐怕还是上寺的明代琉璃飞虹塔，然而大多庙宇则保留着更早的元代风格。行至霍泉 林区，首先是废弃已久的水神庙悬山顶山门，门额已被堵死，墙内的哼哈二将仍保持着数百年如一日的姿势守卫在这里，只是已布满历史的灰尘。山门的背面是一座 戏台，大概是晚近的明清风格，雕梁画栋依旧在，琉璃瓦却失去了曾经的釉彩。戏台正对的水神庙院落，估计是当年人们聚集看戏的场地，如今已被低矮杂乱的民房 挤占，仪门外两侧照壁尚有未完全褪色雕龙，而作为主殿的明应王殿则寂寞深院锁清秋，几度呼门无人应。好心的老居民提醒我，要先进入下寺然后再绕过来参观此 殿。

（寂寞的古戏台）

下寺紧靠水神庙东侧，坐落于依次升高的台地之上，稳重且有气势。主要殿堂均为元建明修，古风犹存。进入院内，牡丹花开的小径之后就是颇有特色的山门，单檐 歇山顶，斗拱出昂明显，而前后加建的雨搭给人重檐歇山顶的假象。山门属于体型较小的古建筑，因而与周围植物更能不分彼此地融为一体，而不像大型古建筑往往 用屋顶力压群雄。“麦地里的飞檐”已成为古建筑的代表景观，朴实而亲切；此处则是“牡丹花丛中的飞檐”，红墙绿茵，百花争艳，更显出几分清新和靓丽。

（下寺山门，牡丹花丛中的飞檐）

山门之后登阶梯而上则为前殿，小五间悬山顶，比山门少了几分活泼风韵，比没有后面的正殿气派，所以有些尴尬。特色在于内部破格采用人字形的大爬梁和大斜梁 撑托屋顶，一改前朝建筑的稳重规矩——这样的“偷工减料”是元代特色，由于优秀工匠奇缺而被迫别出心裁，有的设计搞砸了（如五台县广济寺大雄殿后来不得不 增加木料来支撑），也有巧夺天工成为经典的。

正殿为下寺主角，七间悬山顶，前有月台，面阔体高，显得庄重。相比之下斗拱却是略小，斗拱间保留着淡淡的彩画痕迹。内部采取减柱造、移柱造等形式，扩大了 空间。因为不比辽代奉国寺、金代崇福寺因体量高大而内部深远，通过减少立柱可在视觉上较为开阔。当年正殿内有整版元代壁画，民国年间被盗走，现存于美国的 博物馆。我们只能望洋兴叹，期待这些壁画能有回归母体的一天。

（曾遭劫难的下寺正殿）

（婀娜多姿的明应王殿）

从西侧墙内绕进水神庙，这是直接为祈祷霍泉而建造的庙宇，最古老的宗教信仰起源于对自然神的崇拜，包括山川日月和祖辈先人。纯朴善良的古人感谢大自然赐予 的丰厚资源，而祭祀泉水神灵的除了这里恐怕只有晋祠难老泉和广灵水神堂。明应王殿显然是元代木构中的经典，地位当仅次于北岳庙德宁大殿。弯曲而平缓的屋 檐，飞跃而伸展的翘角，端庄之余不失活泼，尽管斗拱差别很大，还是颇得晋祠圣母殿的神韵，可见山西宋元建筑的一脉相承。与宫殿式的北岳庙相比，气势上自然 逊色不少，但更显出柔美和灵巧，是元代木构中少有的女性化特质。个人认为广胜寺所有殿宇中，该殿造诣可为第一。

（明应王殿正面）

正面看明应王殿，由于仪门之后的空间较为狭窄，不如背后有开阔场地窥其全貌，而须仰视才见。雨打树梢，宫门紧锁，增添了几分寂寥之感。门外有一对文臣守 护，应为元明早期作品，两侧本应开窗处用满墙的壁画取代，描绘的大概是明应王及其侍从，道教风格鲜明，与广胜寺以佛教为主题不同。真正元代壁画的精品在殿 内的《太行散乐忠都秀作戏图》，不仅是线条流畅的元代美术佳作，也是我们了解元代戏曲的珍贵资料，所幸没有像下寺正殿的壁画被盗走。元代戏曲的繁盛，是知识、艺术走先殿堂而融入生活，为百姓所喜闻乐见的形式。实在过于珍贵，壁画没有对外开放，因此也无缘亲眼得见。

（守卫文臣几百年的表情有些模糊，后面的壁画也尘封多年。）

参观完下寺和水神庙，便立刻登上前往上寺。雨越下越大，屹立于山颠的飞虹塔影愈加模糊。霍山上稍有密林，多栽新植的灌木，可见植被曾经被破坏，已不为飞虹 塔旧时所见。一刻钟登抵上寺门前，古塔已被雨雾包围得严实，怀有几分懊恼，只抱着随便浏览的心情走进门内。飞虹塔为明嘉靖年间所建，琉璃砖塔，由下往上依 次收分，如飞跃于山颠长空，气势非凡，而又色彩绚丽，故名飞虹塔。首先看到的是塔基层加建的围廊，一般都南方宋塔所常见。而入口前十字歇山顶的山门，为宋 代建筑遗风，但其细小精致已接近明代样式。

（十字歇山顶的围廊大门）

飞虹塔满身琉璃砖雕，为明代特色。永乐帝曾为母亲在金陵雨花台建造大报恩寺塔，传为明代琉璃塔精品，可惜1856年太平天国内乱中为避免作为城外叛军的瞭 望台而被烧毁，飞虹塔也因此成为孤例。在充满元代木构的广胜寺中，飞虹塔不啻为后来居上者。以黄绿色为基调，倒是再现了唐三彩的风格，历经500余年依旧 绚烂多彩，比起在众多寺庙所见褪色凋敝的琉璃瓦，此处实属不易。

塔身砖雕多为佛像力士，并饰以细小的斗拱及特色牡丹花卉，每层各有不同。游龙戏凤采取高浮雕手法，呼之欲出。佛像人物生活化倾向明显，仪态严肃不足，活泼 有余。三层转角处站立着头戴斗笠的渔翁模样，可见劳动人民的形象也进入了宗教艺术视野，呈现平民化趋势，而斗笠实为承接塔身转角的重量，出于力学上的考 虑。

（高浮雕的各色人物和游龙戏凤活灵活现）

（逐层收分，欲与天公试比高）

记得有教授说西方人有超越现实的精神，而中国人太热衷于尘世生活，因此无法实现逻辑为支点的超越，在近代终于落后于西方。举例说明就是西方教堂在塔尖高 处、凡人仰视也看不清的地方，仍用心地雕饰人物形象，显然是为了给上帝看的。其实考察中国古代宗教建筑，便知此言差矣。飞虹塔四周没有至高点，而且高处不 能登临，常人也无法看清塔顶基层的雕饰，然而古代的工匠却仍然一丝不苟的表达出对神灵的崇敬。喜爱朴实风格的人可能会觉得飞虹塔的人物雕饰有些嘈杂，但比 起长治观音堂如同杂耍的彩塑一铺，这里似乎还是有点宗教的严肃性。

（弥陀殿，中规中矩的元代建筑）

飞虹塔之后依次为弥陀殿、大雄宝殿和毗卢殿，元建明修。弥陀殿为小五间单檐歇山顶，修葺一新，斗拱和体量的比例上看，元代风格明显。大雄宝殿为五间悬山 顶，其貌不扬，但内部精美的佛像让人惊诧。不仅是主佛，文殊普贤神情柔美，体态轻盈，衣纹流畅。特别是胯下坐骑——雄狮和白象也栩栩如生。雄狮毛发生动突 出，写实风格强；白象长鼻伸出佛龛之外，憨态可掬。感慨之余，寺内僧人也近前言说此处雕塑的难得，言语中自豪感油然而生。

（毗卢殿，永乐宫三清殿的小型版）

毗卢殿位于身后，小五间庑殿顶——等级还挺高，类似永乐宫大殿的元代风格，但正脊特别短促，很是有趣。匾额上书“天中天”，看来已经达到广胜寺的最高境界，可以无憾矣。

广胜寺是大型元明风格的古建筑群，依山形地势而分上下寺的格局颇为少见，只有四川地震中惨遭毁损的江油云岩寺可与之媲美。呈现园林特色的，便是水神庙前横跨泉流的风水亭及两侧碑亭，虽非建筑精品，却有北方不多见的山林野趣。雨中匆匆一游，但愿来日再重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