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八大山人”

五月，正是摄影采风大好季节。在庐山四天采风后，顺道去了“八大山人”隐居地——江西南昌郊外的青云谱。

青云谱，是一座历史悠久的道观，自周灵王之子王子晋来此开基炼丹，迄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算起来与孔圣人为同时代人。

雨天的下午，天空早早的罩上了阴影，在灰暗的光亮中，我走近青云谱祠观，只见祠前的绿湖，水色混浊沉静，湖面没有一朵涟花，让人感到有点凄凉，再遥望祠观，灰墙青瓦，瓦楞中杂草丛生，观内古树凄立，清冷中透着古曲的幽雅。我在长长的曲廊中漫步，仿佛触摸到当年那位怀有亡国之痛的书画家朱耷、号八大山人的寂寞心境。

这里平日里游客甚少，雨天就更少，光顾这里的大都是对古代文化有点兴趣的人，因此，我在幽雅中弥漫的还是那份寂寞。

沿着绿树掩映的山谷小路，过蕴翠亭就到了八大山人的墓地。荒冢无碑，惟有两株树龄已有四百多年的苦槠树守护着左右，其中一株历经雷劈火烧，中干焦枯，但仍不屈不挠，苍劲依旧。不远处是他弟弟、化名为牛石慧的墓。一对画家兄弟守着这一方园林，一方在漫漫寂寞中经营的艺术天地。我在墓地徘徊良久，冥冥中仿佛见这位沉睡了近三百年的老人，正从他的棺廓中悄悄地走出来，孤独地向他的画室走去：皂笠麻鞋，宽袍长袖，一张十分清瘦的脸，一副出世孤傲的表情。我曾见过八大山人的自画像，就是那张脸、那种表情。

这里是他的故地，如今是“八大山人”纪念馆。陈列着他的书画作品。我知道，他生前常在门上贴着一个“哑”字，从不与人言，也不与任何权贵交往。对于我这个虽非权贵，但绝对陌生的人，他当然也没有必要理会，因此我也并不奢望从他嘴里会听到一些什么。我惟一紧步其后的想去寻觅其踪迹，去读他的书画，从书画中探访他的人生。

谁让他是帝王之后呢？如果是一般老百姓，也许就会顺应时变。而他不行，同为帝胄子孙的石慧也不行，那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明王朝没有了，又不愿屈服于清王朝，但要生存下去，就只好遁迹空门，寄意于笔墨。他的心一定很冷，所以他的画都带着冷冷的倔怪和寂寞。

对于八大山人来说，寂寞是无奈，是命运，是自造的心界。功名利禄，声色犬马，一概视而不见。寂寞是他自尊自立之地，书画成了他生命的阳光和精神的寄托。

随处可见的，是他把自己的号：“八大山人”四字写成了“哭笑”模样。他真是费尽了心思，绞尽了脑汁，画出的四字曲尽胸臆。他平时哭笑无常，嗜酒似癫。其实他哭不得，一哭就被疑为对新朝不满，惹来杀身之祸；他也笑不得，一笑就是叛逆祖宗，少了骨气。他的哭笑是反常的，畸形的。一个既不能正常地哭，也不能正常地笑的人，难怪他的脸是那么漠然无情，他的心是那么哀苦无诉。

可他偏偏是一个奇才，一个极具艺术慧灵的人。尽管他处处回避世事，只想以书画自娱，且以书画自隐，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思想。可他怎么“隐”得了呢？他的笔墨没法不透露出他的心迹。他以天地为师，又无处不在借物写心，造境寄情。万千花鸟，无穷心影。这是任何一个艺术家也无法回避的。

那么多的鸟，都是单足独立，白眼向青天，他守定了独立独行、不逐世俗的志向。那么多的山水，都是残山剩水，荒冷寥寂，他时时怀念的依然是故国山河，旧日风景。一色的水墨，绝不着艳，在他眼里，整个世界失却了颜色。一个失却颜色的心灵是多么寂寞啊！一个热爱自然的画家，又让自己的艺术冷面自然，这心境是何等的悲怆啊！

也许正是如此的身世，如此的心境，寂寞独守，慧心独造，高格独标，成就了这位长老画杰。

他的画在寂寞中透着冷峻的光芒，照耀着中国画坛。欧阳修说：“萧条淡泊，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平静，趣远之心难形。若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之艺耳。”八大山人秉承前人“绝去甜俗蹊径”之教，崇尚山川与我“神遇而迹化”，大笔写意，画的就是这“趣远之心”。

八大山人的画都有只摄其神髓，因而极简练，往往是寥寥几笔，神态毕现，妙趣横生。你看那古瓶中插菊花数枝，瓶面上一个大墨点，凹凸之形已出；你看那《鱼图》，淡墨一点，鱼眼活了，拙趣盎然；你看一鸭正游于巨石之下，碧潭之中，昂首瞻视，浑朴中透着凝重；你看孤石倒立，疏荷横斜，一只翻着白眼的小鸟正孤零零地蹲在石头上，笔墨夸张，画意冷逸；你看光秃秃的石上，有双鹊互相凝视，默诉着心事；你看长达三丈余的水墨长卷，墨色浓重，荷叶翻涌，用笔雄健狂放，满纸激荡磅礴，大有“落日空林，长风骇浪”之古风……

八大山人的书法，秉承前人师法，又力破陈规，别出新意，不落恒蹊。狂草怪伟恣纵，自成一家。酒是寂寞的朋友，也是这个干瘦的老人一生的嗜好。据说在他生时，爱其书者，多置酒相招，并预设笔墨。八大山人醉后攘臂搦管，挥洒数十幅立就。我后悔没有备酒来，否则，说不定也会求得他一幅墨宝呢。

看罢八大山人的书画，转眼间，这位一言不语的老人倏然不知所往，猛抬头，似见云中有白色道袍飘曳，身后跟着齐白石、张大千等一众名家。忽然一滴冷雨滴在额头，顿时清醒，原是我看得入神了，不禁一哂。

暮雨白烟，残荷在摇，野鸭在飞，孤石横跨，浓墨淋漓。我撑着伞，踩着寂寞，匆匆的踏上了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