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记

才食武昌鱼，又饮洞庭水。长途劳累了一天，终于到了湖南岳阳。

岳阳又称巴陵、巴丘，三国时风流倜傥的周喻曾率军镇守。后鲁肃继任都督，在洞庭湖操练水军，修建阅兵台，成为岳阳楼的前身。但岳阳楼真正扬名天下、深入人心，是因为宋代文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那一篇不足四百字的短文。即使在今天，有多少人耳熟能详，拍节而诵。其中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中国精神的最高境界，也是岳阳楼的灵魂。另一位打造岳阳楼品牌的是诗圣杜甫。“昔日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仅用了四十个字，就表达出了那种包藏宇宙的博大胸襟，那种承受人间万般疾苦的仁者情怀。如此可见，是文人造就了这块旅游圣地。

眼前的岳阳楼，三层三檐，盔顶，四檐高翘，镂雕脊兽游龙、凤凰栖翼等，琉璃瓦鲜艳夺目，在低矮、婆娑的绿树中显得巍峨、壮观。但习惯了高楼大厦的现代游客，免不了会有一种不过瘾的感觉，因为它过于矮小。进入楼内，一楼正壁悬挂着清代乾隆时期的书法大家张照书写的《岳阳楼记》木质雕屏。循阶而上，二楼内陈列的仍然是张照书写的《岳阳楼》，据介绍这是紫檀木雕屏。传说，有一高官盗走了“岳阳楼”这块紫檀雕屏，但在运输途中正好遇到洞庭湖暴风骤雨，导致舟覆人亡，雕屏也沉入湖底。若干年后，人们在整修岳阳楼时，只得仿制一块“岳阳楼记”挂了上去。后来，渔民在洞庭湖打渔时打捞出那块紫檀雕屏，就挂在了二楼，所以有了二块岳阳楼匾额。但这只是传说，有一种神化倾向在里面。我倒宁可相信，这里只能是范仲淹的那篇名文，此外还有什么可挂呢？同为江南三大名楼的黄鹤楼上，因为有了李灏的题诗，连李白都要退避三舍；滕王阁有王勃的文章，谁还敢冒然命笔呢？

当年滕子京整修岳阳楼，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碑廊应该说是岳阳楼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是存古存真的东西不多，大都是现当代人的作品，而且不知道哪个地方不对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所以驻足观看的人不多。我还是从中找到了我喜欢的作品，那便是欧阳中石的《书白居易题岳阳楼诗》：“岳阳城下水漫漫，独上危楼倚曲栏。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猿攀树立啼何苦，雁点湖飞渡亦难。此地唯堪画图障，华堂张与贵人看。”诗很平易、舒展，有一股淡淡的忧伤，正合我的心意；书法端正，刚劲，有魏碑的品格，又不失飘逸洒脱。

登上岳阳楼，放眼望去，我找回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阴天，湖面不见风吹，天空没有云动，既不见淫雨霏霏，浊浪排空，也难望南极潇湘，北通巫峡。洞庭湖一望无际，水天苍茫，连近在咫尺的君山泯灭在一片汪洋之中。只是一种空蒙，一种浩翰，让你感觉生命的渺小，灵魂的软弱。我心中疑问，如果当年没有杜甫、范仲淹等文人强悍的支撑，洞庭湖、岳阳楼会有今天蜂潮如涌的游客来这里吗？

从岳阳楼下来便到了三醉亭。三醉亭是因为位列八仙的吕洞宾而修建，墙上画的，诗中写的，导游讲的都是吕洞宾三醉岳阳的故事。吕大仙一醉岳阳，是戏弄脏官；二醉岳阳，是嘲讽贪商；三醉岳阳，舞剑题诗，然后飘然离去。三醉岳阳的传说是岳阳楼文化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体现了过去时代里精英文化与民众意识的不同显现方式。孔子对鬼神的态度是敬而远之，避而不谈，但并不否定。老百姓不像孔夫子那么聪明，只要对普通老百姓带来好处，什么都能够神化。像范仲淹这样的仁人志士是儒家文化的体现，而在民间，人们往往直截了当地把他们神圣化，如柳州人就把柳宗元视为罗池神，传说中八仙之一韩湘子是韩愈的侄孙。范仲淹是人，是儒士，吕洞宾是神，是道家，但他们的精神是相通的。

三醉亭旁边是小乔墓。一个隆起的土丘，青草茂密，矮树林立，丘前立着一块碑，有许多游人在墓前留影。小乔是风流人物周公瑾的夫人，当年周喻随带夫人镇守在这里，死后就把她葬在这里。小乔墓挤进岳阳楼，还算说得过去，尽管与这里的文化内涵难以协调。但周喻并没有葬在巴丘，却把小乔一人孤独地留在此地，不知作何解释。

岳阳楼是古文化的旅游圣地，那些粗制滥造的蜡像实在与景点不协调。如临江架起的一尊大炮，用网球做炮弹，去打前方移动的靶子。“拿钱，你可以上去操作，你还有机会中奖。”老板如此说。有人付了钱，上去了。有人喊“点炮”，也有人喊“打炮”。用这种暧昧的语言，传达内心深处的粗俗与淫邪。

又如现代纹身艺术展览。肥硕的胴体上，刻画着鹰、蛇、蜘蛛等之类的动物，被称之“艺术”。纹身作为习俗，流行于早期人类社会。现代纹身，似乎是一种边缘行为。从表面上看，似乎在展示身上之纹，而骨子里意在纹下之身，主流社会的大多数人是“卑”而远之的。

在岳阳楼景区兜了一大圈，眼前所见的是，到处兜售千篇一律、质次价高的所谓纪念品；到处有抽签算卦、求神拜佛的场景；到处在开发一些不伦不类娱乐项目；到处在侵占名胜古迹的原有空间。这种现象，在我国大多数旅游景点或多或少的存在。如南京的雨花台曾经辟出一块来作宠物市场；成都的杜甫草堂选拔影视名星形象大使；还有“兑换银钱之人”——一些图书、音像、外币等物品非法买卖者，也纷纷选中了旅游景点。多少名胜古迹，在备受保护的同时，被剥削得体无完肤，被糟蹋得惨不忍睹。

出现这些现象，虽与旅游部门管理有关，但从本质上讲，外在的混乱起源于我们内心的荒芜。

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们在熙熙攘攘中奔波，具体的、物化的念头盘居着人的心灵。只要有利可图，什么精神文明，什么环境卫生，一概抛之脑后。所以，作为我们心灵映照的人文景观变得拥挤，混乱甚至龌龊。谁来建设和捍卫我们的精神家园？谁来滋润并洁净我们心灵深处的花园？这是我们每个公民值得深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