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盘水游记
梭嘎的惊喜与叹息(上)
梭嘎,是四千多人口的一个古老神秘的苗族分支——箐苗的聚居地,“箐”即山间的大竹林,“箐苗”意为“箐林中的苗族”,根据他们的头饰特点,又叫做“长角苗”。位于贵州省六枝特区与织金县交界的乌蒙山深处,距六枝县城38公里,平均海拔2000多米。
去梭嘎,完全是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成行的。2007年9月底,好友梅与我一拍即合,相约同行梭嘎,去解读、认识那里完全陌生神秘的苗族文化和生态环境。
上午9:22分,N775次特快列车准时从贵阳火车站启程,奔向六盘水市六枝特区。正值秋收时节,老天爷却阴沉着脸,下着牛毛细雨,我和梅发扬战无不胜的阿Q精神,自我安慰着:会晴的,我们运气会好的。
两个多小时后,中午11:40,抵达六枝火车站。下了火车顺利转上直通梭嘎乡的一辆中巴,车主是夫妻俩,很精明的模样。开始要价10元/人,后我们见当地人只给8元,也不和他们理论,只管按8元/人递了车钱给那负责卖票的女人,她略犹豫一下,便把钱装进兜里不再说话,我和梅便窃笑,觉得似乎我俩占了个大便宜似的。
大约12:40 ,中巴车基本上装满了乘客后开车,在盘山省道上疾驰,老天爷果然很赏脸,竟然一扫阴霾露出太阳的脸,金色稻田青山绿水从窗外飞速掠过,我半是惊喜半是遗憾,若是自驾车,途中岂不可以下车拍到很多美景哇。
2点左右到了梭嘎乡,在穿乡而过的那条公路上下车后,很出乎我们预料,街上非常热闹,正逢赶场天,简陋的街上人来来往往,马路旁有几家门前很多人在吃席,据说是有人家办喜事请街坊吃流水席。
车上认识的一位当地姑娘指点我们,沿这条惟一的柏油马路一直往前大约五公里处,就是当地人心目中的“博物馆”所在地——梭嘎乡所属的十二个自然村寨中最中心最有代表性的“陇嘎寨”,去陇嘎没有别的车,只能打“摩的”,也就是路旁停着正在揽客的当地农民的摩托,价钱不贵,每人两、三块钱就可以到陇嘎。我和梅都不敢坐那毫无安全感的“摩的”,五公里路对于当过知青的我们并不算很艰难,宁可步行。
第一个惊喜,是在步行开始时,在梭嘎乡场尽头看到新建的长途客车站,看上去已经完工,尚未启用。
以后再去梭嘎,应该是有比较规范的车站了。
有知青生活的磨练垫底,五公里的路程难不住我们,虽一路全是上坡,路却全是修得非常好的柏油马路,加上阳光灿烂,一路得意着我俩的好运气,在距陇嘎寨大约一公里多处,是第二个惊喜:
两排新修的整齐的砖房群与一座被院墙围护着的两层楼房隔路相望,近前细看,砖房群是政府拨款资助修建的陇嘎新村,住着从陇嘎村的危房户中搬出来的四十多户村民,这些新房使他们的居住条件得到极大改善;相对的那座规整的楼房,便是梭嘎逸夫小学校址。学校规模不大,但在大山深处能有这样一所学校供孩子们读书,真的是让人惊喜的事情。
惊喜了一会儿,继续朝前,学校不远处是一座看上去并非苗族风格的石砌门,门上两只硕大的牛角,过了此门便到了目的地——陇嘎寨。
陇嘎寨是梭嘎乡十二个自然苗寨之一,也是生态博物馆资料室所在地,是长角苗民族生态集中的典型,寨子里原居住着一百多户约五百多人的长角苗。现在搬了四十多户到山下的新村,还有90多户仍然聚居在这个山坳里。
寨口平整的晒坝静悄悄空无一人,晒坝左侧立着生态博物馆十二个村寨分布示意图,右侧是按照苗族民居格局修建的全木结构的民族工艺品展示厅。
我们满怀疑虑地穿过晒坝另端一条延伸到密林深处的长满青草的石板小路,至小路尽头,一道由两排石柱架起的竹门挡在眼前,石柱上挂着牌子上书“中国贵州六枝梭嘎生态博物馆资料信息中心”。
几间木屋错落有致地静静匍匐在院内大片的绿色护卫之中,屋顶茅草丛生,屋旁绿树成荫,一株独立的青松下,绿草掩映的石墙上嵌着一块黑色大理石碑,上书“约翰.杰斯特龙先生纪念树”。
惊喜地面对眼前的一切,心中跳跃着无数个问号。行前曾在网上四处搜寻,查找“梭嘎”的含义,未果。也许,这个地名并没有任何特殊含义,仅是苗语的音译而已。然而这个许多人都还不知道的地名,却有着极不寻常的地位——它是1997年由挪威和中国政府共同投资设立的亚洲第一个民族生态博物馆,是贵州省非常珍贵的一份非物质文化遗产。发现并提议建立这个生态博物馆的,正是这位活在大理石上的挪威民族生态专家约翰.杰斯特龙先生。
有必要对“生态博物馆”这个名词做一点简单的注释。
印象中,传统的博物馆是建在城市里的一座建筑,需将文化遗产搬进建筑里,将收藏品摆放在房间里供人参观或研究,展品是僵死而陈旧的,并远离它的所有者,远离它曾经所处的环境。
生态博物馆则完全不同,它将文化遗产原状地保护和保存在其所处的社区和环境中,整个村寨都是博物馆的组成部分,以社区内的群体亲自参与亲自管理为基础,要求身处其中的每个居民都要小心地保护文化遗产,它向社会提供和展示的是一个正在生活着的社区的环境、经济、文化的整体,是一个正在生活着的社会的活标本,它原封不动地把整座村寨连同其中居民的习俗当做“遗址”,采取保护措施,将其保存并展示出来。因此博物馆的面积便等同于整个社区村寨的区域面积。
生态博物馆必须具备两个必不可少的要素:自然和文化。
约翰.杰斯特龙先生这样给它定义:“生态博物馆并不是讲述一个阳光灿烂的故事,而是讲述着一种生活……”。
“生态博物馆”的理念是当今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所出现的最重要的全新理念之一,也可以说它是人类文化多样性保护与可持续发展的一项重要工程。它的重要指向不仅更新和颠覆了传统的博物馆概念,更在于努力探求人类文化未来的发展方式,包括如何阻止不同地方文化的退化,如何激发不同地方文化的原创力。
从上述意义看,眼前这个绿茵环绕的院落仅是生态博物馆的“资料信息中心”而已,并非真正的博物馆本身。那么,博物馆究竟在何处?它有着什么样的文化形态和人文环境、自然资源?
正思索,一间房内出来一位三十岁左右汉族打扮的少妇,听我们说想住宿,便带领我们绕过前面的几排木屋,从一个小门进入后院,打开一间房门,房内和普通的招待所一样,面对面铺了两张单人床,有床头柜和一张书桌,书桌上方的墙上开了一扇花窗,推开窗户,视野非常开阔,可以望见群山青黄相间地向远方的天边绵延过去,房间带卫生间,还可以用电热水器洗热水澡,虽然简陋但规整清洁,因为是淡季,每床15元一天。
梅翻开褥子,发现床上铺了电热毯,惊喜得欢呼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晚上我们不会冷得睡不着觉了。
梭嘎海拔1800—2200米,深秋季节的夜晚已经很冷,原先我们预计住在苗胞家里,因此出发前对艰苦的住宿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却未曾料到这里竟然有招待所,房间虽简陋,但已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实在是出乎意外地惊喜。
刚放好行李喘口气,两个大约四、五十岁的苗族妇女来到我们房间门口,问我们要不要看梳头。因走得很累,便说现在不看,我们还要休息一下,她们却不走,一直在外面候着,不时偷眼看我们,直到见我们无意请她们表演才离开了。后来才知道她们这么做是为了挣钱。
我和梅松了口气,锁好房门到了前院,见资料中心的迎宾室里坐着几个外地人,后来知道他们是某电视台“旅游在线”摄制组,专程来拍摄梭嘎的民风民俗,晚上也和我们一样要住在这座招待所的客房里。
出招待所信步来到晒坝上,仔细阅读那个博物馆分布示意图。
一对男女青年从公路上进来,那姑娘脸圆圆的长得不算清秀,却非常结实健康,浓眉大眼,满头青丝黑油油的像抹了油,满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见我们看她,朝我们友好地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惊喜,这是多么好的摄影模特儿,赶紧和她打招呼,问她可否梳头给我们看。
在梭嘎,能够欣赏苗族妇女梳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因为梭嘎的这支苗族支系最古老最神奇最独特的,就是他们的头式,这是他们系在头上的图腾,并以此成为他们这个民族的表征。“长角苗”的称呼就是因了他们的头饰像一对长长的牛角。
姑娘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说:可以呀,但要给点钱。
我大吃一惊,看上去如此淳朴的小姑娘,怎么开口就要钱?
便问:要好多钱嘛?
她又笑笑,有点为难地说:你们看着给吧。
这时和她一起的那位小伙子走过来,责怪姑娘说,要哪样钱嘛,转脸对我们说,你们是要进寨子吧?跟着我们走嘛。
跟着他俩从寨口的另一条小径往寨子里走,小伙子和我们边走边聊,毫无对生人的防范。他名叫杨光,曾经是寨子演出队的队长,姑娘是他的妻,姓熊,他俩新婚不久,刚去赶场回来,在梭嘎乡场上买了个手机……
路过一口幽深的古井时,杨光站下来告诉我们:这口井过去是全寨人赖以生存的饮用水源,旱天时,要排很久的队,才能轮到用小水瓢一点点地从井底舀水,半天才能舀满一桶泥浆水,现在好了,寨里通了自来水,不用再来这里背水了。
杨光流利的汉话叙述给我们一份惊喜,我和梅见他很开通,又觉得只有走进长角苗的家,和他们同吃一锅饭,才能看到并了解他们真实的生活,便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今晚我们俩就在你家吃饭好不好?不白吃,我们给你饭钱,顺便看你的新娘子梳头。
杨光有点羞涩地说:吃頓饭有哪样不可以嘛,不要提哪样钱不钱的,只是我们家穷,没有哪样好吃的。
完全看得出来,杨光没有作假,也不是虚伪的客套。我又笑着说,不要专门给我们做菜饭,你家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饭钱是一定要给的。
说着已经到了位于寨子边缘的一个高坎上的他家,一幢新盖的石头房子,是杨光结亲时刚修的,样式已经很少有苗族民居的特色。
和一般农村的房屋格局一样,正中间大门进去是堂屋,供着祖先牌位,房正中堆着一大堆贵州叫“洋芋”北方叫“土豆”的马铃薯。
右边一间屋是他母亲的卧室兼厨房,正对着门安放着一间小床,挂着一笼旧蚊帐,颜色黑乎乎的,床上胡乱堆着一些颜色暗淡的被褥、衣物,另一头光线非常暗,模模糊糊能看到有一个灶台,墙角里有一个黑乎乎的木碗柜。旁边的木架子上放了一口大铁锅。
左边一件房里陈设也非常简单:墙角安放着一架木床,床上的被褥看上去比较新,床对面一个木架子上堆放着一些衣物和一口不大的木箱,进门处的墙上开着一个很小的窗户,窗户旁边挂着一个绣花荷包和一面镜子,墙壁没有糊过石灰,砌墙的石头裸露着,这就是杨光的新房。
悄悄叹息着杨光的新房极贫的境况,不知为什么,心里酸酸的……
行前曾在网上查阅过关于梭嘎的相关资料,有很多文章介绍说,梭嘎自从1997年建立了生态博物馆,1998年向外界开放后,引起海内外很多人的极大兴趣和关注,十年来,这个乡得到外界很多捐款捐助、政府扶持,很大程度地改善了他们的生活,我们沿途就看到路旁立的石碑上刻着“2004年度国家财政扶贫资金一类重点乡项目”“全国妇联大地之爱母亲水窖基金会捐助工程” 等, 而在杨光家看到的现状,假如就是已经“很大程度改善过”的境况,那么无法想象十年前这里的苗胞们又是过的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杨光和他的新娘招呼我们坐下,此时天气骤变,太阳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外面下着毛毛雨,光线很差,没有好光线是拍不出好照片来的,更况且我又是菜鸟。
于是和小熊商量,今天先不梳头,现在请她带我们去寨子里逛逛,参观他们的居住环境和建筑特色,等明天看能不能出太阳。小熊答应了,找了根木棍拿在手里,说他们寨子里的狗很凶,连本寨的人都有点怕,叫我们一定跟着她,免得被狗咬了,这一下让我们非常扫兴,不能随便走动,如何了解这座原生态的苗寨,如何看得到最自然最独特的生活?
扫兴归扫兴,既然来了,就是冒着被狗咬的危险,我们也不愿意放弃参观,忐忑不安地小心翼翼跟着小熊在寨里四处观看。
一座树林茂密的大山像抱儿子样将整个寨子环抱在怀里,隐藏在茂密葱郁的树丛中,外界极难发现,这和贵州其他地区的苗族同胞选择住在高山上的习俗完全一样。苗族人民因为躲避战乱、躲避汉族及其他外族的杀戮,选定的大多是易守难攻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居住,祖祖辈辈地躲藏着保护自己的生命,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搏斗,生生不息地建设着自己的家园,形成自己的独特文化,并将其通过口授心传的方式代代传承,在数百年的历史中创造了具有研究和观赏价值的山地农耕文明和民族文化。
长角苗亦不例外,梭嘎的这支苗族,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形成了完整独特的服饰和头饰、婚嫁丧葬习俗、宗教图腾、艺术音乐、建筑和管理体制,这一切便是这座生态博物馆的丰富内容。
由于下着小雨,寨子里的泥巴小道很滑,我们跟着小熊小心地走得很慢,绕过几座民居,见前面一座木屋前聚集了一群人,很热闹。小熊好心地悄悄告诉我们:一定有人在那里参观梳头,你们拍照要小心,她们是会找你们要钱的。
走近了看,原来正是我们在招待所遇到的摄制组,正在拍摄妇女梳头的场面。暗暗惊喜,我们运气真不错。
几名年轻妇女站在木楼门前的台阶上,上身着白底蓝绘蜡染束身短衣,下面是黑底嵌以红、白绣带、自己织的麻布百褶裙,身后是长几着地的挑花绣片,将一块既挡风寒又做装饰,一举两得的藏青色羊毛毡护兜挂在肚前。她们各自将一个弯月形2尺左右长的木质长角绑在自己的后脑头发上,再把重约2-4公斤重长约3米的一大束黑毛线和马尾、人发混合的“长发”按照“∞”字形缠绕在木角上面,形成高约15公分的头饰,再用一束白毛线交叉固定在黑毛线上,形成很大的两个长角,两头从耳下垂到两肩上方。
由于整个梳头过程极为复杂,她们本人很难自行完成,每个人旁边都有一两个姐妹帮助她们梳理和挽发。几个妇女和小孩在旁边围观。
摄制组那位导演模样的中年男子,不断指挥她们变换角度,一位小伙子肩上扛着摄像机追踪拍摄,另一位年轻姑娘估计算是主持人,站在她们中间不时向她们提出一些问题。
我乘机站在离她们稍远的外围处,打开相机拍照,未料到该死的相机根据天色昏暗自动闪光,那位导演立即过来制止我拍摄,说我的闪光灯会影响他们的摄制,见我难堪,缓和了语气说,要不你关掉闪光灯。
我的这位D80先生我还没和它混熟,不知道它的闪光眼在何处关闭,请导演帮我关掉,导演接过相机翻来翻去看了一阵,也没找到开关,看来也比我大侠不了多少,便叮嘱:注意别让它闪光就行。我没法制止它眨眼放电,又怕影响人家摄制组的正事,只好放弃拍摄。
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基本目睹了梳头的全过程,却感受不到向往的那种自然纯朴的美感,只觉得她们是在进行一次纯粹的商业性表演。
无论如何,我和梅觉得也算达到目的了,便叫了小熊,转身离开她们往回走。谁知刚走了几步,梳头的妇女中长得刁眉鼠眼的一个,追到我身后操着梭嘎普通话说:你要给我几块钱。
大惑,问她:我凭什么要给你钱?她毫不客气理直气壮地很凶地说:你拍我了。我没有呀,你没见那导演不让我拍吗?你拍了,我看到你的相机闪了好几下。我被她噎得倒吸冷气,不知如何脱身。幸好小熊给我解了围,她们俩用苗语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后,那妇女悻悻地转身走了。
胆战心惊地跟着小熊往回走,小熊告诉我,那女的说小熊肯定得了我们的钱,才帮我们说话……想起了行前在网上看到的很多游客写的游记里,也对她们这种追着游客要钱的习惯很不满,颇有微词。
我问小熊,摄制组拍摄她们梳头给没给钱?小熊说当然是给了的,不然她们怎么可能花那么多时间梳头给他们看,还按照摄制组的要求摆着Pose(最后这句话不是她的原话,只是她的意思,她可能还不会说“摆pose”这样的词),我又问小熊,既然摄制组已经给了她们钱,她为什么还要追着我要钱?你觉得这样子好吗?你知道这么做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你们吗?
小熊笑了有点不好意思,说,是不好,我也是很不喜欢她们这样的,但她们都习惯了,我说她们多了,她们会骂我,还不和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