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与孤独 ——谒孔庙孔林及颜庙

曲阜的孔庙,远比我想象的辉煌和宏大。满眼都是红垣黄瓦,飞甍重檐,雕梁画栋,碑碣如林。孔庙有五重门,据说这是天子的规格。大成殿巍峨壮丽,九开间,和故宫太和殿一样。海蓝色的竖匾上“大成殿”三个大字金光闪闪,这是清雍正皇帝的手笔。回廊中环立二十八根石柱上,云龙飞舞。殿堂正中,孔子身着帝王冠冕,他的弟子陪祀两旁,手执躬圭,都成了王公贵胄。
据说是孔子和弟子们读书的地方“杏坛”,是一座色彩绚丽的巨亭。《庄子》中曾描写“孔子游乎缁帷之林,坐休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我曾无数次想象过那美妙动人的情形,那是所有教书人心中的理想境界。但是,没有读书声,更没有弦歌与琴声。有的只是人头攒动,熙熙往来的游客。

孔林是必去的。孔子的陵墓旁边矗立着几座“驻跸亭”,那是皇帝来参拜孔子时休息的地方。历代皇帝都尊崇孔子,孔子的谥号也由“公”而后“圣”,由“圣”而后“王”,最后成了“大成至圣文宣王”。
处处都在昭示威严和尊贵,处处都在宣扬着权力和道统的完美结合。
孔子一生在焦虑中等待,在挫败中期盼的礼乐盛世是不是就是这样呢?
孔和他的弟子们在列国颠沛流离时,曾被形容为“累累然,若丧家之犬”,当时的权贵们不是神色漠然,就是擦身而过,谁也不肯买账。孔子感叹道:“道之将行与,命也!道之将废与,命也!”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你在哪里啊!
生前的落寞与身后的辉煌对比太鲜明,鲜明得刺眼!
于是我想起了一个人,颜回。

颜回庙,门庭冷落车马稀。颜回当然也有封号,他被封为“复圣公”。可这位“复圣公”没有人理睬,偌大的庭院一个游人都没有。只有森森柏树和地上厚厚的苔藓。
庭院中有一口井,旁边竖一碑,上书“陋巷井”三个红字。孔子曾满怀深情地赞叹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就是这儿的人,出身贫寒,他就着这井水吃着小米饭,可依然快乐。
颜回总是从容淡泊的。
颜回小孔子三十岁,自从跟从孔子后,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孔子。孔子晚年,许多学生,如子路、子贡、冉求等等,先后都从政做官,但颜回却没有。
颜回不善言谈,似乎只是单纯地做学问,单纯地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孔子说过“我与回谈论终日,他始终如愚者一般,从不违背我的学说,而后我考察他的生活,却都能发扬我说的义理。回啊,他一点都不笨啊!”

(陋巷井)
在颜回落满灰尘的塑像前,我想起孔子师徒之间一场著名的讨论。
孔子师徒奔波了九年,人困粮绝,前途茫茫,大家都有些丧气。还能继续顽强地追寻“行道”的梦吗?孔子也有些迷惘了。
他问弟子们:“我们既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不能安居,而要在旷野中奔走彷徨呢?”是啊,我们宣扬的天下大道,为什么世人不容呢?
子路躬身自省,他说:“也许我们还不够仁吧,所以别人还信不过我们;也许我们还不够智吧,所以别人才不听从我们。”
只有不断修炼自身,达到至仁至智的境界,最终人们才会相信和听从。千百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又有几个不是在走这种先“修身”而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呢?
而机巧灵敏的子贡要现实得多,他说:“先生推行的‘道’太过于高远,所以天下人无法相容。”
既然高远的“理想”与真实的世界存在着巨大的鸿沟,那么降低理想的高度,以迎合当权者的需要,也许是唯一的出路。
但这样做,在追求理想的纯粹完美的信徒眼中,无疑是一种堕落与沉沦!
颜回却超脱而冷峻地说:
“有什么值得丧气的呢?不能取容于天下,这才得见君子的卓然出众。如果不修道,是我的耻辱;如果道已经崇高,却不能得到当权者的接纳和推行,那是当权者自己的耻辱!”
颜回也提到自身的修炼,但修炼只是为内心的完美,而不是为了让外部世界接纳。他以傲然的态度对尘世投去了轻蔑的目光!
恪守自己深信不疑的理想,宁愿孤独地在旷野中奔走彷徨,并正视自己徒劳无功的结局,这就是颜回!
仅此这一点,我觉得颜回配得上“复圣公”的称号,配得上这座也算宏大但落寞的神庙!

但颜回死了,死了两千多年了,死在孔子之前。
孔子师徒在郑国被匡人围困时,颜回体弱掉队。孔子万分焦急。后来颜回跟上来了,孔子心疼地说“回啊,我以为你死了呢!”颜回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回答:“夫子还在,颜回哪里敢先死呢?”
但他却没有恪守诺言,先于他的夫子,去了。
他离开的世界正处于从外到内,从上至下,从制度到精神,无一不崩坏的动荡中。周公时代的礼乐盛世,也许只能永远存在于远离现实的纯净的想象之中。他的死把孔子顽强的意志几乎打垮,他是孔子心目中最理想的传人啊!孔子像孩子一样地绝望地大哭:
“天灭我啊!天灭我啊!”
孔子一生都在不断顽强地推行他的大道,坚定地等待黎明的到来。但至死,黎明的曙光也没有照到他身上。他的人生,他的内心是孤独的。
哭声穿透千年的尘埃,在柏树林中回荡。
暮色渐渐浓起来,殿堂和牌坊的轮廓模糊了。我走出颜庙大门,走到曲阜的大街上。街上灯光闪烁,比白天还热闹,人们参观了一天的孔门圣迹,累了,正在寻求吃喝玩乐。
天上星星现了,其中有一颗最为明亮。
(文中使用了台湾王健文先生《流浪的君子》一书中的材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