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图阿拉——那高高的秋天啊!
那时的赫图阿拉,是被一只鹰驮上云天的城,是悬在天上的月亮。月亮把太阳挤碎了,碎成哗哗作响的金子,让碎了的太阳,为整座江山买单。

赫图阿拉,一座时间深处的城。
夜半时分,我坐在苏子河畔,看见身材高大的老罕王②在河畔喂马、饮马、整理马鞍。
马是好马,鞍是好鞍,草料是漫天起舞的星星。这匹好马,能饮尽一条大河,还要去饮长江、黄河,和全天下的河。
这匹马的内心闪亮着山一样的王座。它热力的肺腑,闪动数不清的灯盏,把大地照亮,让大明的天上的那一轮太阳,瞬间黯淡。
踌躇满志的老罕王承先祖之威③,沿长白山脉进入龙岗山和哈达岭,再向南至大辽河,向西至大凌河、小凌河,他们大嚼人参、松蘑和牛羊肉,把骏马和勇士养得骠肥体壮,气血贲张,然后撒开四蹄,向平原奔驰。
天空低垂,巨野呼唤蓝光。大明的江山变得岌岌可危。
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女真族,向天下的每一座山岭进发,老罕王的雄心吞吐天地。

卧在雷霆里的马蹄和铁血,是惟一真实的声音。
罩满黑暗的大穹,总会有一点星火破壳而出。但历史从不喜欢和风细雨,只有烈风骤雨狂雪寒霜,才能铸就伟岸的历史。
躺在硕大安乐椅上的明朝永远不会想到:一朵烈火就藏在木头里。
那位天启皇帝永远不会想到:从山林里冲出的闪电,会劈开平原上一颗大钻石而放出最嘹亮的光芒。
一个小小的女真族,用惟一的琴,发出如此崩天裂地的啸吟。
那个时候,这里的大山,比全天下任何一座山还要高。这里的鹿向河和苏子河,比全天下任何一些河还要波涛汹涌。
那时的赫图阿拉,是被一只鹰驮上云天的城,是悬在天上的月亮。
月亮把太阳挤碎了,碎成哗哗作响的金子,让碎了的太阳,为整座江山买单。

快四百年了!这一轮月亮似一只铜钨在天边吹响。沉重。浑厚。翻沸血液。月亮要替太阳发光,月亮之上的大水泛起,要清洗太阳的浑浊,让它放出干净的光芒。
现在,我在这座小城的一个林场小镇,聆听四百年前的秋天夜晚。真静啊,我听见星星在一颗颗果子里蛰伏,长风和纯铁在森林里歇息。我和山峰相向而立。我听见这些山峰弓弩般在东北大地上活着,追诉前世记忆。
冬天的雪意距此不远,崇高和死亡在一种茫然里闪着寒光。那些倾倒的岁月,宣告民间永远的慈悲。活在阴影里的明朝,是否已闻到覆灭的味道?
江山已颓,涓涓小溪掀翻了滔滔大河。
巨大的舟舸,搁浅在荒草丛生的沙岸。而脚下匍匐的藤蔓,也绝不会长成参天大树。东北以北,一株株老树的枝正在分蘖,长出了让天启皇帝心惊胆颤的巨梁。
巨梁折断。空旷的天空印满了翅膀的痕迹。赫图阿拉的山脉之上,冲天大火烧尽了哪一片云?现在,我看见恩特和莫蒙安④——祖上留下惟一的骨头,坚硬,古旧,沦灭,落满灰尘。它躲在汹涌的马蹄和雷电之后,变得如此沉静,沉静得令我无法呼吸。
大山的子民啊,现在,你们是否已把祖宗的神勇和高亢忘记?
但是,假如你们不能做一株高大的树,就做一棵坚强的草吧!在强劲的罡风里,你们必须牢记身世的光荣。

赫图阿拉,就在这个初秋的月光下,我蹲在一条小溪边洗脸,那从遥远山涧里流出的水啊,竟是这样的冰凉!
我听见几位年轻的巴图鲁在我身旁洗脸,被冷冽的水激得红扑扑的脸啊,健康、活泼、调皮,多像我的小马驹兄弟!他们系上跳萨满的腰铃,戴上高高的神帽,跳出鹰神和盗火女神的舞姿。粗犷的舞动中,他们也许还不懂“天下”这个词的含义。
现在,我只能把一些森林当作大清的队伍,把一棵棵在风涛里驰骋了四百年的树当作是永生的八旗骑兵;把树间漏下的月光当作刀剑在舞;把星星当作一队队巴图鲁冲锋时闪亮的铠甲;把眼前的连绵群山,当作飞掠而过的箭镝……
我把永陵的一座最高的山峰当作老罕王。那时的他真的很神奇!他率领队伍,驾一片满载大火的云,呼风唤雨,电闪雷鸣,从风水极佳的长白山出发,带着林涛不羁的力量,向昏睡在棺椁里的明朝燃烧。

一株大树着火了,一片森林着火了。老罕王的十三万大军从盛京⑤蓄势发兵:攻城。掠地。渡河。越长城。一路破冰,一路大捷。
从森林里冲出的大火,必然要压倒平原上的枯枝败叶之火!
大清八旗,挥舞着刀剑,锐利无比所向披糜。再后来,老罕王战死,明朝那位昏聩无能皇帝杀了大将袁崇焕,明朝自己拆除了最后一堵最坚固的城墙。
女真后继有人,皇太极不负父愿,引燃一场场大火巩固王座;多尔衮率二十万八旗铁骑,踏碎腐朽。天意里的一片大树在月光下饮血为盟,将一道冲天大火变成大旗,插上了广大无边的江山。
江山逶迤成烽烟。江山俊秀成一朵朵血火。江山宽阔而寒彻,锃亮似倚天长剑,让众生的嘶喊与追逐,成为定格了的记忆。
而一个朝代的建立与消亡,为何总是以皇权与民心的天平严重失衡为代价?

赫图阿拉。应该说,这座城是历史上最高的城。站在这里,阅读历史的讽喻。
站在这里,能听见王的魂吸尽了天上的风云雨露,浇灌大地上茁壮成长的玉米、大豆、高粱、谷子和水稻,这些庄稼,以腐烂的明朝作肥料,一下子窜得高壮、丰硕,供养一代又一代子民。
一只只牛羊在天边吃草,膘肥硕大,毛色发亮,一个个精灵啊,和花草一起吐香。
那一粒粒饱满得随时都要崩裂的光啊,在天地间穿梭,富丽、鲜润。
我看见森林中的鸟儿飞进飞出。六世的火,世世相传。上升或覆灭,深蓝色的天空之上,一个时代的秘密被月亮看破。雾气弥漫,北天七星驾一辆辆马车隆隆驶过。雷霆轰鸣,远方山峦起伏着旷世洪水,淹没了多少迷茫的眼瞳?
赫图阿拉是上风上水,努尔哈赤是王中之王,必然要压倒醉在小桥流水里的明朝。永陵之山有灵啊,只吹了一口气,便吹灭了一个苛活在阴间的王朝。
八旗兵的骏马如滚滚洪流,趟着森林大火,大火在洪水的刀锋上漂泊。

大明与大清,历史的轻与重,今天该在哪一条江河上称量?人心的大慈与大恶,今天该用哪一座青山来比高?
我听见血液的热度在一片片森林里囤积成冲天大火;我望见漫天大雪把黑夜挤压成一条小小黑缝,那些密布的星星,似攒集的大箭,把昏聩的太阳团团围住。
我想像自己就是老罕王的一员巴图鲁,披大风长氅,携星光宝剑,吟雷电长歌,飞身上马,衔枚疾走。
我在莽莽山谷里寻找一朵云的席位;我在苍苍天地间寻找一滴雨的强大。
雄心与傲骨,让奔啸的响箭和烈马在疼痛的苍缈中裹紧了火的力量。
火啊,是高山森林析出的一块金子,是血中的盐与钙融在一起的颜色。我默默注视火,我默默抚摸火,身体内所有的枝枝桠桠都胀满了热度——我的前世啊,是谁高举一把火,深入了我的内心?
现在,这把火啊,却是那样的微茫,微茫得弱不禁风。

这个秋天的夜晚,赫图阿拉的夜阴冷如冰,苏子河水泛着寒气。我感到了生命的沉重与局促。我踯躅一个小小山坡上,面对的是一座巍峨的大山,脚下是田野与山村。
夜酣人静了,那是谁家的火塘,还闪着烁烁光焰?
孤独。寂寥。像黑暗里突然绽开一朵艳丽大花,谁执火把将它照亮?谁添一根根粗壮的木材,让它燃成冲天烈火?
萨尔浒⑥的烈火,让森林子民走向大野,走向一个梦想的葱郁。
努尔哈赤。天降的宝石。连绵起伏的长白山岭是一座巨大的熔炉,锻铸一块比太阳更灼热的宝石,它成为无人逾越的巨岩,也成为那个倒霉王朝最后的祭礼。
明朝在哭泣。得民心者行天下。曾经的天下富足啊,却让最后的一粒谷粟歉收。苍茫社稷,只有一座空空的仓禀,风雨飘摇……

秋风起了,飘荡的落叶,在天边划着弧线。
这一夜,我在赫图阿拉怀揣黄金独行。就像当年独行的王,只带一匹好马,一柄能削断坚硬岩石的好剑,就已足够。
我听见太阳在地下蛰伏的声音,英雄啊,英雄,你们今天,到底在哪里蛰伏?
我仰望星空,漫天星光慈悲地照临。夜晚,是一个巨大的深潭,月亮也难探得它的深浅。我的脚步循一缕风的方向寻找卧在岩石上的那个孩子⑦。哦,大森林的孩子啊,现在,他在哪一个地方转世?
他是否闻到了空气中生铁与木头的味道?是否闻到草木和香菇的清香?是否听见后辈子孙天天谈论鹿茸、人参和雪蛤的好价钱?
赫图阿拉,谁持一柄斧子劈开一道水光,看看那些涛流的模样?
赫图阿拉,谁缚一条浩荡的天风,听听那里面雨雪啸吟的声音?

这个时代,是一个需要用柴火取暖的时代。
砍来松柏,点起一堆火,让我抱紧怀中的剑,我要把这一柄剑捂热,让它有同我身上的血液一样的热度!
我要以比风更锐利的呼啸,招来王的魂!
今晚,就在今晚,我和老罕王一起坐在苏子河边。火光里,我看他阅读兵书,摆兵布阵;我看他骑着高头骏马在深山森林里驰骋。我听他的内心之恨之忧、之怒之乐;我听他在宁远大战⑧之后的玄衣独思,扼腕长叹……
一道月光从树的罅隙间迭落,弹响剑锋,铮铮,爆闪雷电。
赫图阿拉。黑夜。我听见一只巨兽影子和赤烈征象,在天边蛰伏。
今晚,我看见王的那柄宝剑被月亮收走,只留下王的那匹大马,在河边静静饮水。
风起了。
吹过山岭,吹进森林,吹落了树叶,吹在凉凉的河上。
我看见王的魂,在河心深处,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注释:
①赫图阿拉,今新宾永陵镇老城村河南大台地满族自治州。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努尔哈赤在此开国登基,定国号为后金,建元天命。
②老罕王,即清太祖努尔哈赤。生于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2月21日),卒于明天启六年,即后金天命十一年(1626年9月30日)。
③努尔哈赤的先世,从肇祖猛哥贴木儿率女真各部崛起,至其父塔克世时已历经二百年。女真人由斡木河到凤州,再由凤州到苏子河谷,几经周折,几度兴衰,最后定居在新宾的赫图阿拉城。
④满语为永陵,坐落新宾满族自治县启运山脚下的苏子河畔,是大清皇帝爱新觉罗氏族的祖陵。
⑤明天启元年(清天命六年)三月十二日,努尔哈赤亲率大军攻克盛京(沈阳)城。
⑥明万历四十七年(清天命三年)三月萨尔浒大战,是明金(清)之间的第一次大战。努尔哈赤指挥八旗军奋勇冲杀,终以明军的彻底失败结束。也从此削弱了明朝,壮大了后金。
⑦传说努尔哈赤少年时在明总兵李成梁门下当书童,因脚掌心有七颗红痣而被追杀。在一座山上,追兵因见他倒卧岩石上而放弃追杀。
⑧天命十一年正月,努尔哈赤率十三万大军渡过大辽河进攻宁远,明守城大将袁崇焕率部拼死抵抗,以红衣大炮将其击溃,宁远大战,后金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