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半日论古今
合肥半日论古今文/吕伟明陈宁和颂文是我的好友,他们都在合肥,早在下江南之前的一个月,他们便一个与我约好品茶论道,另一个约好煮酒论英雄。若说去上海是推卸不掉的责任,而绕太湖转了一个大圈勉强算是返程,那么顺道去合肥就完全是假公济私了。2009年9月25日,我6点准时起床,到南京中央门乘车去合肥,一上车就沉沉睡去,到了安徽全椒境内才悠悠醒转。打开地图一看,发现自己错过了南京长江大桥。可能是因为过于疲惫,心里来不及生出多少遗憾,竟继续打起瞌睡。
快到合肥的时候,颂文发来短信,说是还在外面签合同,宾馆已经订好,在白水坝深圳花园。还详细告诉我怎么打车,路线该怎么走。我看时间还早,心下便有计较:先等颂文签完合同,再约陈宁兄一起相聚。车窗外“郎溪路”的路标倏忽滑过,两侧建筑时有残破景象,公路起伏不平,车厢也随之上下颠簸,已进入合肥市郊。车到站后,一些学校设席位迎接新生,我就近买了一张合肥地图。到宾馆后,报上名字,服务员直接给了我房卡。将两个行李箱拖到房间,一边联系陈宁一边看着合肥地图,决定在这段两个小时的空档里游览逍遥津。合肥正处在皖中的中心部位,自古以来有“江南唇齿、淮右襟喉”之称。皖北有煤矿的滋润,心理上与陇海铁路更亲近,而且历史上的黄泛区使得皖北和皖中疏远了许多;皖南是徽商的渊薮,心理上是江南的一部分,江南的秀丽典雅自然要排斥江北的陌上风尘。
因此,合肥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只是一个军事要地。当年曹操在赤壁大败之后,派张辽守合肥。孙权挟赤壁余威,引军十万进攻合肥,被张辽以八百之众挫尽锐气,之后又在退却时险些被活捉,张辽经此一战名震天下。当时,曹操新败,刘备仅仅盘踞荆州一隅,若孙权攻克合肥,兵锋直指淮北,中原鹿死谁手虽然尚未可知,但天下未免能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这一切都反证了合肥之战的酷烈:“辽夜募敢从之士,得八百人,椎牛飨将士,明日大战。平旦,辽被甲持朝,先登陷陈,杀数十人,斩二将,大呼自名,冲垒入,至孙权麾下。孙权大惊,众不知所为,走登高冢,以长戟自守。辽叱权下战,权不敢动,望见辽所将众少,乃聚围辽数重。辽左右麾围,直前急击,围开,辽将麾下数十人得出,余众号呼曰:‘将军弃我乎!’辽复还突围,拔出余众。
权人马皆披靡,无敢当者。自旦战至日中,吴人夺气,还修守备,众心乃安,诸将咸服。权守合肥十余日,城不可拔,乃引退。辽率诸军追击,几复获权。太祖大壮辽,拜征东将军。”合肥之战理所当然地被民间神化,江南小儿若啼哭不止,用张辽的名字恐吓即可止哭。后来,合肥之战被罗贯中写进了《三国演义》第六十七回《曹操平定汉中地,张辽威震逍遥津》,“逍遥津”和“飞骑桥”便都成了民间故事中的胜地。不到逍遥津,就是不曾见识两千年前的合肥。出租车顺着环城北路绕了大半圈以后,把我送到了逍遥津公园南门。远远望去,门内矗立着一尊横刀跃马的将军铜像,赫然便是张辽。公园不售门票,我径直走了进去,一边准备好了几个冷僻的词发发思古之幽情。可是,越往前走越发现眼前的逍遥津公园是一个少儿活动区,一路上尽是单独售票的游乐场,商店里出售的也全是小儿玩具。
旋转滑梯和电动火车点缀在竹林间,偶尔传来的似乎不像林中的潺潺溪水声,更像秋千随风飘摇的声音。飞骑桥下,水面倒映着绿竹的颜色,水势和缓,有些怠惰的意味。如果昨夜下了一宿新雨,盈盈绿水就会很容易漫过堤岸。从这里绕过长廊,便到了逍遥阁。刚亲历了乌镇的枕水人家,刚见识了杭州西湖的烟波浩渺,刚饱尝了秦淮河的六朝烟水气,这逍遥湖的粼粼波光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湖中郁郁葱葱的小岛是张辽衣冠冢,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后人的托古之作。其实,这逍遥津公园中的所有景致又何尝不是复原后的遗址?战场原貌究竟如何,两千年沧海桑田谁又能说得清楚?我坐在逍遥阁的台阶上查看地图,搜索逍遥津附近的名胜古迹,发现李鸿章故居就在附近。看看时间,已经正午十二点,颂文却还没有消息,便出了公园,过了地下通道,转到淮河路上来。
淮河路是步行街,街口一边有一排彝族妇女摆摊卖银饰,另一边是一排小吃档。我挨个儿看了看,合肥街头的小吃大体上都是舶来品,连一种陌生的食物都没有。我买了两张鸡蛋饼,边走边吃。几个道姑装束的中年女子在向行人兜售护身符,一时找不到顾客。周作人曾感叹:“能够相信宗教或主义,能够做梦,乃是不可多得的幸福的性质,不是人人所能获得。”眼下的世人能够做梦,能够相信宗教,却未必都那么虔诚了。我越走越疑惑,李鸿章故居莫非就是隐藏在这闹市之中?这里可没有庄严肃穆的历史味儿,反而看见路中央一列奇形怪状的后现代雕塑或冷漠、或坦然地伫立着,其中一根金黄色的手指指向毫不反抗的云天。
李鸿章故居就隐藏在这条熙熙攘攘的淮河路上,坐北朝南,门口一对威武的石狮子证实着故主生前的显赫身份,门票上印有李鸿章晚年留影和他写给女儿的诗。
李府从南向北分大门、过厅、中厅和内眷居住的走马楼,结构严谨,雕梁画栋。我走进大门,几步便到了过厅,厅内展示着各种史料和实物,李鸿章风云变幻、毁誉参半的一生历历在目。我在小姐楼和福寿堂不过略一盘桓,反倒在李鸿章的书法展厅逡巡良久。李鸿章的书法给人一种循规蹈矩的印象,笔酣墨浓,光华内蕴,不露棱角,却蕴含着运筹大度的气魄。“大海有真能容之度,明月以不常满为心”,观其字,服其量,便不肯联想这个人在一个世纪里被骂成“卖国贼”。难道李鸿章真的是昏庸之徒、误国之臣?同治三年,李鸿章在写给恭亲王奕訢的信里提到“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
这封信被后世蒋廷黻称之为“中国十九世纪最大的政治家最具有历史价值的一篇文章”,也由此可见李鸿章是对当时时局认识得最清楚的人物。然而,在同光年间自强运动之后,列强蚕食之际,李鸿章一手缔造的北洋水师折于黄海,不得不接受马关条约的屈辱条件,然后推行联俄外交而备遭中外诟辱,若说“东南互保”维持半壁江山仅仅是昙花一现,那么李鸿章的后半生步步谨慎换来的全是步步蹉跌。可是这一切都是李鸿章的责任吗?诚然,李鸿章难辞其咎。据《国闻备乘》记载,“李鸿章待皖人,乡谊最厚。晚年坐镇北洋,凡乡人有求,无不应之。久之,闻风麇集,局所军营,安置殆遍,外省人几无容足之所。自谓率乡井子弟为国家杀贼保疆土,今幸遇太平,当令积钱财长子孙,一切小过,悉宽纵勿问”。
结果军纪废弛,统帅不得其人,甲午战争北洋军海陆俱败,李鸿章二十年所练之兵,向以劲旅自夸者,一概扫地略尽。后来的梁启超总结得颇为精当:“其所以失败之故,由于群议之掣肘者半,由于李鸿章之自取者亦半。其自取也,由于用人失当者半,由于见识不明者亦半。”李鸿章由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北洋军一败涂地的后果便是丧权辱国的条约,便是割地赔款,便是近一个世纪“东亚病夫”的蔑称。我凝视着李鸿章的书法,不禁自问:如果当代之人,面对当时晚清之危局,又该如何去应对?如何面对强敌环伺的局面?而这危局都是如何造成的?我想,若要上溯的话,难道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爆发只是英法联军的责任?如果说当时咸丰因对外部世界“毫无所知”而致于此显然不妥,毕竟咸丰也知道战争不可能消弭“夷患”,但这位皇帝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弃掷了他的一贯主张,似乎再也看不清避免战争的必要,也不再审度战争有何后果。
若继续向上追溯,能不能说林则徐的禁烟方法虽然更有效却也更冒风险?茅海建曾指出林则徐的失误之一便是不该将作为政府代表的商务监督义律也一起关起来。其根本原因在于林则徐还没有近代外交观念,将义律误当作了“大班”。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为什么汉唐雄风到了明清时期竟然式微?为什么欧洲在高歌猛进的时候,中国还是一片沉寂呢?中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落后了?我想,中国是从倭寇袭扰大明沿海以前就落后了,是从明廷将郑和下西洋的海图焚毁之时就落后了,中国片板不许下海,就开始与世隔绝了。当西方机械化大幅度提高生产力的时候,中国人还沉醉在风月无边的春梦里;当蒸汽机技术和马克沁机枪成为欧洲人征服世界的工具的时候,中国人还将西洋钟表视为“奇技淫巧”。
1898年,英国军队在苏丹恩图曼战役中,用马克沁机枪和来复枪在半个上午的时间里消灭了1.1万名伊斯兰教托钵僧,而自己的部队只损失了48人。工业生产力的差距决定了军事火力的差距,西方建立起来的全球统治已经没有止境。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中国龙椅上的皇帝依然视列强为蛮夷,这让中国如何学习与竞争?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鸿章尝试着学习西方,并尝试着与西方竞争,是一个先行者。但是“天朝大国”的自满已经渗透入国民的骨髓,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可让人不解的是,当中国人尝到了苦果,却反而变得懦弱起来,失掉了一切自信。《辛丑条约》以后的半个世纪里中国人视外国为上国,处处崇洋媚外,处处忍气吞声。若干年后,三毛终于骂道:“我的同胞们所谓的没有原则的跟人和平相处,在我看来,就是懦弱。
不平等条约订得不够,现在还要继续自我陶醉。”
我在李鸿章故居买了一个刻有李鸿章楹联的镇纸,镇纸是磬石所制,玄璞润胎,金声玉质。出了李府,已近下午一点,便不再等待颂文,直接约陈宁相聚。不久,陈宁就来了。陈宁兄身形巍峨,脸如圆盘,目若朗星,面相极佳,一看便知是福禄寿全部占尽的人物。我们的体型都属于剽悍一族,此时此刻因过于饥饿都消耗了一定脂肪,所以先到在水一方餐馆吃拌饭。“把饭和浇在上面的菜汁拌匀了再吃”,陈宁兄满面红光,如佛陀转世,使人不由心生暖意。
我与陈宁兄就这样在淮河路上的一个小餐馆里开始了长达三个小时的聊天,期间续了无数杯绿茶,直到最后都没了茶味。陈宁兄长我七岁,阅尽人世百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是前辈长者。我将自己的困境和理想和盘托出,他如四两拨千斤一般,一一点拨,一一化解,让我如饮醍醐,如梦初醒。我们从玄学谈到了战争,从改革谈到了美学,从世情谈到了历史,原本扑朔迷离的感觉渐渐退出,不由得相视一笑,心里有一组编钟在不断奏出音符,那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碰撞,是思想与思想之间的切磋。许多年来,很少有与知己这样深谈的机会,那一刻,感觉不时有一颗星星挣脱出来,横扫过天空,留下火似的一条痕迹。“有时间的话,就给我写一部好剧本吧”,陈宁兄循循善诱。
“好”,我立刻答应,“你什么时候要?”“三年,我给你三年时间将生活沉淀下来,写一部好剧本”。“好”。与陈宁兄道别以后,我回到宾馆,给颂文打电话才知道他远赴池州签合同,池州还远在长江以南,我便决定离开合肥,尽量向山东靠近。快到火车站时,颂文打来电话再三挽留,我鼻子一酸,许诺将来在山东把酒言欢。到了火车站,排了五分钟队,时间不断流失,车票也在不断流失,我等不起,便离开火车站,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去枣庄的客车票。17点20分,正点离开合肥。客车在夜色中穿过黄淮平原,我与邻铺的张鉴博士慢慢熟稔起来,聊了两个小时的企业管理。张博士在徐州下车,我在车窗内招手示意,他也在路边大力挥手,当时已近午夜,城市和村庄都藏在暗影里。
车厢之外的世界都已经沉睡了吧?应该不会。城市里还依然纸醉金迷,酒吧的女歌手还在如泣如诉地唱歌,村庄里也会有几只小狗仍旧伏在那儿,正翘起鼻子对着一轮淡淡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