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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知道“天葬”,是在公元一九八七年第一、二期合刊的《人民文学》上,一篇在当时语言和观念都非常超前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中。作者:马建。 马建的消失如同他的出现一样,神秘而突然,仅这一篇文章问世。撇开文学的政治标准不论,仅就他所描述的西藏鲜为人知的天葬及“双修”等民俗而言,当时阅读时的那种内心强烈的撞击感至今犹在。 却未曾预料,近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会与天葬近在咫尺。因此几乎没有犹豫,我和猫便直奔天葬台而去。 长安面包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司机和车上的藏民很热心地指点我们:从小路上去较近,但不熟悉可能会走错路,还是从大路上去,虽然远点,但只要一直顺着车辙走,就一定能找到。 正午的太阳生猛暴躁地炙烤着,我们吃力地向并不算很高的山上爬去,沉重和疲惫都被无限地放大,每走几步,必须停下来,大口地吸入稀薄的氧,气喘如牛。 我因为生活在云贵高原,还能适应高原的气压,入川几天,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严重缺氧,肺里说不清是空空的还是满满的,腿上像绑了两个大秤砣,沉重得抬不起来,太阳穴猛烈地狂跳,如被唐僧念了紧箍咒的孙猴子。 后来过了很多天,才想起,那天我们俩从早到晚每人只吃了一个馒头。 一队小轿车呼呼地携着风威风凛凛地从山上冲下来,我猜想一定是什么地方的官员,公款前来“学习”、“开会”的。他们的离去,使我感到焦虑,是不是已经结束了?五明佛学院的喇嘛曾经告诉我们,天葬每天只有一次,都在大约中午1点钟左右进行,而现在已经是近两点钟了。 猫喘着粗气在我前方不远处停下望着我。长期在广州生活,她的肺早已被广州的低海拔同化,因此高反一直比我严重得多,入川以来,天天靠服药坚持。此刻她的脸上被太阳烤得泛着紫红,脱皮的地方似乎快要破裂开来。 心里很疼,却不善于表达,能作的就是把她那个沉重的摄影包一直背在我身上。 我仰着头问猫会不会已经结束了,猫误以为我要打退堂鼓,有些着急地不由分说地说了一大堆话劝我坚持。我心里一急,气急败坏地大声吼了她几句,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在空旷的高原上无比的尖利,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猫吃惊,委屈地看着我,旋即一言不发地扭头,向更高的地方爬去。 人到了极度疲劳和焦虑的时候,脾气也会变得特别地不通情理特别地坏吧? 此时,两辆长安面包车从山下开上来,我像见到救星,不顾一切地跑到路边招手求助,只要肯让我们上车,把我们带上去,要多少钱我都愿意给他。 可是两辆车根本不理睬,呼哧呼哧地也像我们一样喘着粗气,漠然地从身边越过,往山上开去,将一屁股的灰尘和无边的失望扔给我…… 只好打消搭车的念头,“世界上没有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我比任何时候都深刻地领悟了《国际歌》词的意义。 终于到了山顶,尽管双腿沉重如铅,心却快乐得在高原湛蓝的天空盘旋,一如天空中那些翱翔的鹰。回过身,看着脚下变矮了的群山,在阳光下层次分明,天空像一块透明硕大的玻璃蔚蓝高远,山顶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几匹骏马在绿色地毯般的草丛中悠闲地啃着,人类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与这些生灵无关。 远处许多彩色经幡随风猎猎地抖动,示意着通往天国之路的美好宽广…… 天葬台在山顶一个天然形成洼地里。整个洼地像一口巨大的锅,无数新旧不等的经幡和马尼堆壮烈地躺在锅的周边。半腰处矗立着不大的一座石头垒成的经塔,塔前倚靠着几块刻有经文的玛尼石,四周散乱地堆放着几个装过尸体的木箱。周围的草丛比别的地方稀疏,草丛中到处是一些散落的衣物残片、大小不等的碎骨。锅底便是平平整整的一大块长方形平地,边上钉着几根胳膊粗的钢钎,上面缠绕着一些很粗的绳子,用来固定被天葬师处理好的尸体。 整个天葬台宛如巨型手术台,上面糊满了厚厚的变成了黑色的血痕。几只乌鸦停在矗立的经幡柱上,冷漠沉郁地注视着天葬台。 惊惶地看着这一切,血液时而凝固时而沸腾,我仿佛到了血雨腥风的古战场,闻到了死亡的肃杀气味,听到金戈铁马的厮杀声。 几个在山坡上坐着和游人聊天的的喇嘛、觉姆和当地藏民告诉我们天葬尚未开始,大约要等到3点多钟。 大约有几十个外来人三五成群地坐在天葬台的山坡上安静地等待,在那种氛围里,没有人敢大声喧哗、走动或者干别的事。 据说过去天葬是不许外人,尤其是汉人观看的,一般都在晚上进行,更不允许拍照,现在虽无人干涉,藏民对外来者已经见惯不怪,但它的神圣是不容改变的。 无法说清是庆幸,担忧,恐惧,抑或是自责……我心情无比复杂。 三点左右,一位穿藏袍的汉子骑着摩托车来到现场,停下摩托后从容地从包里拿出几把刀,非常职业地蹲在天葬台边上磨起来。 他就是往返于阴阳两界,能够化腐朽为神圣的“刀登”——天葬师。 几个外地人走到他身边,他边磨刀边和善地仰起头和他们说着什么。 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几乎所有在场的外地人不由自主地开始围着经塔转塔,怀着各自的心思。 我忐忑不安地和猫随着众人转了三圈,默默向我从未相信存在的佛和冥冥中在天空飞来飞去的魂灵们道歉,而猫想什么却不得而知。 此时,刚才还毒辣辣地悬挂在头顶的太阳,突然不知躲到了哪里,大片的乌云迅速从四面聚合,很快将我们头顶遮得漆黑,远处的山全部隐入混沌中,灰蒙蒙一片,大滴大滴的雨裹着高原的风砸下来,难道老天在严厉谴责我们这些人的好奇心? 有车的人赶紧躲上了车,未上车的人披上雨衣或者撑开雨伞。只有我和猫,无车可躲也无雨衣雨伞,四周是荒凉空旷的山野,没有任何可以避雨的地方,只能将相机藏到怀里,在雨里坚持着,坚持着,祈祷着千万别下大千万别下大…… 无法想象,若是雨一直不停,将我们浇成落汤鸡,将会如何。 好在老天爷谅解了我们,不忍心实施处罚。大约半小时后,雨住了,太阳又从云隙中伸出手抚慰万里高原山峦。 天亦有情! 渐渐恢复蓝色的天际上,开始有鹰盘旋着不时发出一两声悠长而略凄凉的鸣叫。差不多有一人高的巨型秃鹫渐渐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停在天葬台对面的山坡上,耐心地等待着即将开始的盛宴。 第一具尸体是死者亲属用摩托车送来的。随后,陆陆续续又送来了四具。有的用马驮,有的用摩托。男女老幼都有。 他们的亲属给天葬师一些钱后,在喇嘛的带领下,围着经塔转圈念经,祈祷死者有最好的转世,然后肃立一旁,平静坦然地注视着天葬师的一举一动,没有汉族殡仪馆里司空见惯的悲泣更没有呼天抢地的哀嚎。 他们是在送死者升天,回到他降临的地方去,回到最美好最纯洁最光明的极乐世界去。灵魂原本就应该呆在最干净的地方。 死者在这里告别生前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告别幸福和苦难,同佛主如来“舍身饲虎”一样以身饲鹰,神圣地行使人类的最后善举。 站在远处怀着极复杂的心情,我默默地目睹了全过程,但不想再把过程详细地叙述出来。 当那些早就等在山顶的鹰鹫群在天葬师的呼唤中,浩浩荡荡争先恐后地扑向天葬台,巨大的翅膀忽扇出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当转眼间天葬台就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骨架时,我几乎并没有震撼和惊恐,而是出乎意外的大彻大悟的平静…… 我衷心赞赏天葬,怀着崇敬。 天葬是生命的最后驿站,它最环保,不占用地球有限的资源,它最平等,不分死者的贵贱高低,不给后人留下丁点儿泄愤或者瞻仰的凭据,干干脆脆利利落落地迎来送往,见证着每个生命的轮回与无常。 这些生命的符号曾经有过何等的灿烂?却在片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生灵变成幽灵,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功过荣辱、是非黑白、显赫渺小……一切随之而去,生死如斯。 人的生命不过是一种虚无偶然的存在,人不过是宇宙苍穹的匆匆过客,如一阵清风一缕云彩,从此再也不存任何痕迹。 物质不灭么?这里便是生命的终极。 天葬结束,已经下午五点多钟,太阳的威风已经减得很弱很弱,天色渐渐地开始变暗,气温也开始下降。 我试图搭乘山上准备返程的车,企望能有一个人大发慈悲,将我们两个女人带下山去,却失败了,没有一个人一辆车愿意行善。 现场的十几辆远道而来的车载着他们的乘客,呼拉拉一下飞快地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地从天葬台的山顶上消失。 天亦有情呀,人性何以如此冷漠无情? 我的心疼痛地痉挛,对人性再次深深失望,导致后来路上我的冷漠孳生。人的心脏,在温暖的地方会变得温暖,在冰冷的地方会变得冰冷。 死者的亲属们也三三两两地牵着马,很快消失在山顶小道深处。 为了节约时间,我和猫决定去找那条近些的小路。 一位汉族打扮的男子从后面赶上来,和我们同行了一段路。天葬开始前,我看到他在天葬台中间撒过隆达(写有经文和马匹的小纸片,据说是送给菩萨的坐骑),天葬时一直和死者亲属站在一起为那些素不相识的死者祈祷。 边走边聊。他告诉我们,他是从辽宁专程来佛学院探视母亲的。母亲就住在五明佛学院,过去在家乡体弱多病,每年都要住院,三年前来这里当了觉姆,远离红尘,清静无为,一心向佛,身体反而奇迹般健康起来。现在他也虔诚地信仰佛教,每年到这里看望母亲一次,再回家乡上班。 人只要有了信仰,有了精神寄托,奇迹便会不可思议地发生。 男子道别后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圣地佛学院走了。我心急如焚,喘着粗气,强忍着高原反应,继续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下急行。 必须尽快赶到来时的那个路口,找到返程的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下到半山腰时,才发现,发生了最可怕的事情:我们迷路了! 冷寂的暮色里,远方隐约看得见下车时的那个路口,却离得那么遥远,远得足以使我心惊肉跳。原来我们又绕回到了五明佛学院路口检查站里面的区域去了,而脚下已经没有路。 刹那间,一下子惊到心底。一股热气从头顶灌下来,血“噌”地往脑门上涌,仿佛刚做完倒立,晕晕糊糊,眼前发绿金星飞舞,远近山川河谷乱石荒草在视线里都成了双线条,在眼前模模糊糊地晃来晃去,心脏剧烈地跳着,摄影包沉重得像一块巨石死死地坠在我的脖子上,我仍然不顾一切地坚持着往崎岖的山道上踉跄地跑着,一边焦急地回过头催促猫快点。 决不能停下,停下,即意味着更加无法预测的险恶和无边的恐惧。 猫开始也焦急地跟着我往山下跑,但很快,她不跑了,站在陡峭的山道上大口喘气,一边说,妈妈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先走吧,别等我了。 说的什么混帐话!我怎么可以把你丢在这里! 可是我真的走不动了…… 看着猫苍白的脸,我自己眼前也一阵发晕,天旋地转,腿软得差点站不住,几乎崩溃。 这回,真的是到了极限了! 只好停下脚步,闭着眼原地站着,等猫,同时也休整自己。 稍顷,觉得好些了,睁开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方向,见山脚下是一条几乎干涸的河床,堆满乱七八糟的石头。 前面不远处静静地卧着两间低矮的藏民木屋,却没有人。山谷对面是一条可以行车的小路,正是我们乘车进佛学院的那条路,路边的石坎上坐着两个穿红色僧袍的尼姑。 我立马挥舞着胳膊大声连喊带叫: 喂——我们要下山,快告诉我们往哪里才能下去呀! 两个尼姑听到我的喊声,站起来朝我们看,但似乎没有听懂我说的什么,木然地站着。 突然,不远处的藏民木屋蹿出两只巨大的黑色藏獒,凶狠地朝我们狂吠,尖利的牙齿在夕阳里闪着瘆人的白光。 我吓得大叫,和猫紧紧地抱在一起,那一刻,我的大脑完全空白,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一个念头:我们死定了! 藏獒却停在了离我们只有几尺远的地方,拴着它们的绳子绷得紧紧的。它们眼露凶光愤怒地冲着我们呲牙咧嘴地狂吠,误以为我们会侵犯它们或它们的主人的领地。 几乎绝望了的时候,木屋里走出一位瘦骨嶙峋的藏族老汉。藏獒见主人出来,叫声才稍微温柔了一点。 我赶紧喊那老人,他疑惑地向我们走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 他听不懂我的话,但从我连比带划的动作和神态里,明白了我们的目的,一边制止藏獒,一边带着我们从木屋旁边越过。 我不敢松手,一直抓住他的手,绕开藏獒身边,往山下走,老汉一直将我们送到能够明白无误地看到下山的小路,才返回了他的木屋。 什么是大救星?此时此刻此地此景,这位素不相识的藏族大爷就是我们的大救星。 沿着山道下到了河床里,我们在大大小小的石头里跳来跳去,迈过中间仅剩不宽的水道,总算是越过了这条半干河,艰难地爬上河对面的小路。 前面就是检查站。生怕检查站的军人发现,会扣留我们,小心翼翼悄悄地从检查站背后越过去,上了大道。 再往前走,就是来时下车的路口了。 此时,神经经受了史无前例的极限考验,经历了炼狱般的辛苦磨难,我精疲力尽得有些麻木了。 然而我们没有权利休息,没有权利放松一触即断的神经,必须尽快找到回炉霍的车,否则,危险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