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靠”上忆江南 思春少女青春如梦逝

印象中的江南，是人们眼里的小桥流水咿呀橹声，从轻纱一般的晨雾之中唱着渔歌轻轻摇来；是文人笔下的杏花春雨幽深水巷，还有巷中丁香一样的姑娘撑一柄油纸伞款款走出；是影视片中的粉墙黛瓦精巧园林，园林深处总少不了昆曲越剧和着婉转悠扬的笛声；是老祖母记忆深处的塔影远山手工作坊，作坊四周挂满了朴拙美丽的蓝印花布，将稻田桑园映衬得越发清秀迷人……

但是，就在这古朴雅致缠绵多情的江南，我总也忘不了有一位神情幽怨的女子，默默地倚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无声地停泊在渐渐深浓的暮色里，说不尽的凄婉与沧桑。她在等心中的情郎，还是思念远方的亲人，抑或又一个林妹妹正用心构思她的美文佳作？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江南，想到那温柔富贵、风流繁华的江南，我总会想到有一个叫作美人靠的小小附属物，它是江南这位美人头上的一朵小小绒花吧，在江南日益富丽喧嚣的背景中，昭示着岁月的静美和等待的苍凉。

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在苏州拙政园，导游指着小巧精致的“荷风四面亭”告诉大家，那围在亭子四周长条凳后面的向外微微弯曲的木栏杆，叫“美人靠”。几位美眉一听，顿时哇声一片，马上齐刷刷靠了上去……后来才知道，在江南的水榭轩馆屏门格扇甚至来往穿梭的小画舫之间，美人靠并不罕见，只要你留心，在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之中，总可以见到这种介乎椅子与床榻之间的构件，而它也总能勾起我的无限遐思。

我会想象，在某个草长莺飞花香酽酽的午后，螺髻高耸水袖飘逸的思春少女杜丽娘就坐在牡丹亭的美人靠上小憩，待她微微一抬头，那人却也怔怔地盯着她呢，这一幕恰恰让汤显祖看到，从此诞生了一出感动世人的爱情传奇。

而当祝家庄上的英台小姐坐在绣楼上的美人靠上，日日凝眸楼下有青年才俊潇洒而过，她终于坐不住了，一身青衫罩住女儿身，心满意足地与亲爱的梁兄同窗共读整三载。可是在那春水中摇曳前行的扁舟之中，我们分明也看到了人比黄花瘦的易安居士，她倚在美人靠中，长叹一声，才轻轻地吟出一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在江南，这样的美人靠是容易让人生出无限感慨的，多少江南女子坐在美人靠上，是暂时的休息，也是长时间的消磨。

丈夫经商做官，儿子外出远游，她们除了女红针黹，洒扫庭除，一日三餐，养老抚幼，便只能坐在美人靠上，默默地观望外面世界的热闹与美好，但美好与热闹终究不属于她们，她们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任思绪在天地间游走，在村镇间穿梭，可是属于她们的天地能有多大？她们的三寸金莲可曾走出过一个小小的村镇？哪怕男人已经逝去，哪怕丈夫在外面有了新人，她们仍在痴痴地等苦苦地等傻傻地等，将鲜花一样的美好韶华释放在美人靠上，为了女人家比生命更宝贵的贞洁与声誉，不得有半点差池。

当我随着滚滚的人流，慕名行走在皖南那属于古徽州的棠樾和唐模时，我终于见识到了那许多闻名于世的高大牌坊，高耸的贞节牌坊带给徽州女人的不是幸福更说不上荣耀，那是封建礼教强压在她们心上的深沉的顽石。而离牌坊不远的村落里，那些马头墙鱼鳞瓦的老宅之中，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有美人靠，甚至在村头都有几个，雕花缀朵的栏杆已是油漆斑驳，木质的纹路似老人满是裂痕的手。

而她们只能在自家“四水归堂”的天井里，在精致镂空的美人靠上，望一望窄窄的一方天空，痴痴地苦守遥遥无期的男人。最多也是在村头，用渐渐浑浊的一双老眼，无比羡慕地望一望衣锦还乡的商人，可是她的那个死鬼又在何方……在江南，在徽州，有多少女人被圈在这美人靠上，被压在牌坊之下呀。牌坊后面，是她们血泪斑斑的一颗心；美人靠上，则游走着她们渴望自由却无可奈何的声声叹息！

与其在美人靠上死守一生，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夜。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就在我结束江南之行，带着一腔眷恋道一声再见时，我一抬头，却见一对母女正惬意地歇在“菰雨生凉轩”的美人靠上。她们轻声地絮叨着，微笑着，幸福着，美好着。我缓缓退出，退出这洇染了满天彩霞的美人靠上的江南。